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悠悠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庙算》 作者:梁九GLORY 【文案】 《吕览 大乐》里说“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 太一指混沌,阴阳指对立。世上人信命,却也不信命。 邹幼清生于江南,长于江南,幼年曾遇在宋安桥上遇到一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言其命里有灾。她从此无比信命,却在婚礼前突然暴毙。 幼清的童年好友梁九不信命,为寻得好友死亡真相,从此走上了一条寻命的不归路…… 内容标签: 三教九流 无限流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梁九,魏延 ┃ 配角:陈昂驹,邹幼清,元集,陈昂驹,姑苏臻 ┃ 其它: ================== ☆、算命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大家多多评论,多多支持撒~~ 评论越多,更新越快!!!~~~   我有一个朋友,名字叫邹幼清,我跟她从小一起玩到大,关系特别好。幼清是奶奶带大,一直对鬼神命理之说无比痴迷;我不一样,我接受科学教育,不信这世上有什么鬼神术法,但又对世间诸事充满了好奇,总要弄个一清二楚才算完。   小学五年级的一个傍晚,我和她坐Y9路在宋安街口下车,途经宋安桥。桥上经常有乞丐穿得破破烂烂放一个搪瓷盆乞讨,偶尔也有戴着墨镜拉着二胡的残疾艺人。这天,桥上坐着一个算命的,他穿着浅色的夹克衫,手里拿着几块石头,蹲在地上压住算命的小广告,以防广告纸被风吹跑了。他看见我和幼清,说:“小姑娘,要不要算命?平常30元一次,今天10元一次。”我自然是不愿意的,拉着幼清往前走,但幼清的脚步却顿住了。   她将信将疑地问:“你能算什么命?怎么算?”   “你只需将生辰八字和左手摊给我看便可。”   “我并不知道我的生辰八字,我只知道我的生日。”幼清说。   “那也无妨,你告诉我吧。”算命的站起来,凑近瞧了瞧幼清,眼风又刮到了我的脸上,我急忙躲开。那算命的指着我说:“小姑娘,她要算,你为什么不算?你们两个人一起算,我还可以再便宜一点。”   我摇了摇头,不说话。   算命的拿了幼清的左手掌来看,又观了观幼清的面门,说:“小姑娘,你的鼻梁挺直,我在你脸上看到一个‘忠’字,是很好的面相啊。”幼清一听非常开心,又举起手说:“那你看我的手,觉得我的手相怎么样?”   “中间一条断纹,说明有灾。”   幼清脸一僵,看看我,又看看算命的,有点急。我心中冷哼,估摸着这算命的估计会说出“拿钱消灾”的诓话,果不其然,最后幼清给了那算命的30元钱,了解此事。回去的路上,她一直摸着自己的鼻子,情绪很高。   我虽然对鬼神命理之说并不相信,但一直抱着一种敬畏的心态,《史记》说文王拘而演周易,以简示繁,定有其道理。原本《周易》卦和辞不是生来相连的,辞是故事,相当于用当时比较流行的故事或者俗语来解释卦象,若当时那算命的推完卦后给我们两个小孩讲一个故事,也许我就信他了。   幼清在那以后变得非常信命,也喜欢在网上算命,空间和朋友圈也经常转发运势相关的内容。我上初中以后,有一次去她家,看到了一小片竹子,那竹子纹路斑驳,令我心中莫名怖怕。少时读《红楼梦》,林黛玉住潇湘馆,引舜潇湘二妃典故命名,可见曹雪芹也是个懂行的。我回家的时候跟幼清说:“你好端端的,在家种什么竹子呀?一般的也就算了,偏偏种湘竹,你就不怕这竹子夜里成了什么鬼兽的栖身之所?”   幼清神神秘秘地跟我说:“九儿,你知道我名字的典故吗?我的名字,取自战国诗人屈原的那句‘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尔未沫’。”   “《楚辞》里的?”   幼清点点头,“是《楚辞·招魂》篇。”   我听完心中一紧,没来由地尖叫一声,“幼清你不要吓我!”   “这有什么,我晚上还经常遇到鬼打墙呢。”   我并不知道鬼打墙是什么含义,但我幼年睡在自己卧室,脑子经常幻想的情景是床头的窗棱边缘突然攀起一双发白骨瘦的手和一个没有面孔的头。   《吕览大乐》里说“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太一”就是“混沌”的意思,而“阴阳”则有很多种不同的解释。曾有一段时间,我一度认为万物中存在对立面的事物便具有阴阳的含义。书上说旧时江南大户人家的小姐出生,父亲在家门前种下一颗香樟,在桃花树下埋下一坛酒,待到女儿出嫁时将树砍下,做成两个樟木箱子,再挖出那坛酒,树叫女儿树,酒是女儿红。书上也说,千万不能在家门口种柳树和槐树。古人造字有通世之绝,比如算命的‘命’字,‘ming’里念第四声的字,只有一个‘命’字,当真是‘一条命’。槐树的“槐”字已能说明一切,柳树则衍生有诸多鬼神故事。   幼清有一次约我去庙里烧香,那是一间小庙,和我以往去的庙的形制皆不同。正午时分的太阳并没有照射在正殿,而落在了偏殿。我和幼清是刚刚学到“丁达尔现象”的年纪,我一个劲地狂喊:“幼清,你看,这是不是丁达尔现象!”幼清扭过头来,眼神却被偏殿里供奉的黑面菩萨勾了去。殿里共有两间屋室,一间写着“状元殿”,一间并没有匾额。显然,我和幼清对状元殿毫无兴趣,对没有匾额、有丁达尔现象的屋室更感兴趣。那间屋子很暗,阳光从右边的墙壁缝隙里穿透出一条明亮的光路,无数尘埃在光路里静静偏飞,我看得入迷。   幼清二话不说拉着我入殿。   一跨进门槛,我和幼清就吓傻了。饶是不懂神佛术法的我们,都知道左边立着的坐像是黑无常,右边立着的坐像是白无常。白无常来往阳间探路,一张脸刷得粉白,黑无常拿着锁链,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前来索命,那么面前那端着赤黑脸的必是阎王爷了。   我汗毛倒立,大气也不敢出。幼清说着一些“小的只是好奇,跨进了阎王殿,希望阎王爷不要责怪,也希望阎王爷能庇佑我在阴间的祖先们”的话,说完就和我走出了偏殿。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幼清张着惊恐的双眼,对我说:“九儿,我刚才转身的时候,你有没有叫我的名字?”   我摇摇头。诚然,我全程都没有说话。   “九儿,我刚才听到一声很轻的‘幼清’,就在我转身往外走的时候。”幼清说。   我被幼清吓住了,一时没有说话。其实,我也有同样的疑问,但不论是当时还是以后的很多天,我都保留着这个秘密,并不敢同她讲。   那天,我转身的时候,也听到了一声很轻的‘九儿——’。      幼清在有了男朋友以后,和我的来往逐渐就少了,但她总是无法留住男友,往往两三个月后就被甩了。原因我知道你也知道,就是因为幼清太信命了。她总是无时无刻不在算命,不光给自己算,也给男朋友算,不光看一个人的运程,也看两个人在一起的运程,而姻缘这种东西,往往越算越薄。   旧时大户人家行婚配,双方将生辰写在细绢纸上,合完八字后便会塞入袖炉焚烧。再往前数,清朝时宫里最忌讳的就是埋铜偶、扎小人之类的巫蛊之术,要行巫蛊,首先就得知道生辰八字,宫里皇帝阿哥嫔妃们的生辰八字都专门保管,并不容易拿到。可若是有心之人故意将其生辰八字曝露出来,再从内宫婢子那儿拿到些譬如肚兜、亵裤之类沾了人气的贴身之物,那底下这些个白莲教、绿莲教的可就有机可乘了。   我劝过幼清很多次,千万不要在网上随便透露自己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不是说害怕隐私暴露,毕竟这青天白日的,所有人的隐私信息都可能被人一毛钱一条给贱卖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怕就怕那些个在网上寻找目标的。   我和幼清读大学以后见面就更少了,唯一一次见面是她告诉我她要结婚了。她爸爸从老远的地方扛来两个大樟木箱子,说是给幼清的嫁妆。如今樟木箱子也不是多值钱的东西,关键得看樟木箱子的年份,幼清樟木箱子的年份,不得了,是古董。   幼清说她打算结婚前出去玩一次,最后过一次单身的瘾。我说你就一个人去吗?她说是的,她大学四年旅游都是一个人去的。我说那你要注意安全,她说没问题她一个人自在惯了。   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那不仅仅是我和幼清大学时期唯一一次见面,更是我和幼清最后一次见面。待到我两年后在同学会上听到她的遭遇,我几乎是奔溃的。   幼清那次去旅游以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一开始家人以为她是‘新娘恐惧症’,想躲这么一躲,谁知道,她真如她的名字一般,死得清清白白,一走了之。关于她是怎么死的,一直有很多种不同的说法。比如她出事的那段山,确实是死亡事件的高发地段,山体陡峭险峻不说,还常有野兽出没;说幼清死得清清白白,并不是说她死时多安详,而是找到她的时候,内脏被挖得一干二净,脑颅上的头发也剃没了,只留一副空空的皮囊。要我说,她根本就不是死得清清白白,她是死得不明不白。   我不敢去幼清奶奶家询问,虽然幼清奶奶家离我原先的家只隔着一个公园。童年时,我和幼清常常在公园里玩耍,幼清心善,总是给公园里那些要饭的几个硬币或者一根玉米。幼清的爸妈算不得什么好人,在发觉幼清是女孩以后,又生了一个男孩,把幼清丢在奶奶家不闻不问,十几年都不曾看她一眼。   我开始神经质一般地上下宋安桥,希望再遇到当年那个算命的道士。我想抓住他的领口质问他,为什么非要告诉幼清她命理是忠心,只要保持忠孝,日后必能光宗耀祖。幼清确实是个忠孝的孩子,就算爹妈不曾管教她,她上大学兼职赚的钱,从来都是打进她妈的卡里,而她的妈妈,我好几次看到她带着一个皮面水滑的小白脸进出宋官口那边的夜总汇一条街。   一日,我照常在宋安桥附近游荡,发觉那边新开了一家麦当劳。摸着肚饿,我便点了些吃食,端着餐盘找了一个座位。吃了不到一刻钟,就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大妈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她嘴里说着一堆吉祥话,导致我一开始以为她是乞讨来的。事实证明,她是来算命的。我说一句良心话,我感觉算命届其实挺不容易的,哪怕是物价飞涨的今时今日,我在麦当劳遇到算命的阿姨,依旧是30元一次。   我说:“阿姨,我并不想算命,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这一带算命有多长时间了?你们算命的,是不是跟偷自行车的一样,有各自的区片儿?”   一心想要给我算命的阿姨明显就愣住了,她眼珠子转了转,又转了一转,说:“小姑娘,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想跟你问一个十年前在这一带算命的人,我能不能问?”我说。   “那得看你问的人,还有……”大妈朝我的食盘看了一眼。   我立刻就明白了,我把没吃过的薯条放到她面前,说:“这顿算我请。”       ☆、命格 作者有话要说:  校长有话说: 真心希望大家能够多多评论,多多灌水!!! 多多支持我!!! 拜托了!!!   我把薯条往垫着纸的餐盘里一倒,从上往下挤番茄酱,拿起一根递给算命的阿姨。阿姨接过我的薯条,吃了几口,又瞥了一眼我手里握着的可乐,我只得起身去买。付钱的功夫,收银的小哥朝我倾身,说:“小姐,我提醒你一句,那是骗子,经常来我们店里,我们也不好赶人家,但您可要当心,别被骗走了钱财。”   我点点头,对着收银的小哥说:“谢谢您的提醒,我有分寸。”   小哥将灌好的饮料推给我,还是很不放心地说:“一定要当心呀,这人来路不明,您等下可千万别跟她走,说不定是人口贩子。”   我点点头,对小哥的提醒非常感激。待我端着餐盘回了座位,发觉阿姨已经把汉堡吃完了,她抹了一把嘴上沾着的白色沙拉,朝我微笑了一下。这一笑,我才发觉她镶着一口银牙。   “说吧,你想找哪一个人?”阿姨吸了一口冰可乐,从随身的腰带包里掏出一个指南针,放在我面前。   “阿姨,您这是?”我瞅着那指南针黑不愣登,指针颤颤巍巍地晃,跟以前初中上磁铁课的教具没什么两样,不由得心中发笑,并没有做声。   “小姑娘,你要找的这个人是十年前的吧,你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吗?”   我摇摇头,说:“我虽然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但我觉得这太平盛世的,人一般都长命,哪能那么容易死。”   “你既不知道他的生死就不能妄言,这往来阳世间和阴世间的故事可多了去了,飞来一桩横祸就能把人弄到阴间里去,我要是随便帮你捞了人,等下这罪孽谁来担?”   我越听越邪乎,有点瘆的慌,起身说:“阿姨,那您还是别算了,我另想办法。”谁知那阿姨猿臂一伸,拉住我,说:“你这女娃娃,好奇心忒重,胆子又忒小,就这点道行,怎么出来混?”   “是,您教训的是。”我忙不迭地点头,脚往边上迈开去,仍旧想跑。   阿姨左手架着我的胳膊,露出一口银牙:“小姑娘,你既问出了这话,惹了这尘埃,就别想轻轻松松地糊弄过去,逃也不是个办法,你心里也别害怕,不就是寻个人,多大点事儿!”   我冷静下来,说:“那阿姨,您算一次要多少钱?我一开始就是想跟您随便唠唠,但您这都拿出道具了,恐怕也是要钱的吧?”   “钱你已经付过了,这不已经请我吃了一顿麦当劳了么。”阿姨一边说,一边把指南针朝我的方向摆:“你告诉它,你大概是什么时候、在哪儿遇见的那人,那人长什么模样,穿什么衣服,你能想起来的,全部都要说。有句老话说的好啊,天机不可泄露,我们这些算命的多多少少知道些天机,靠天机吃饭,这都是要折寿的,保不定哪天就被老天收了去,和一般人不一样,所以你得好好跟它说。”   我琢磨着眼前这阿姨粗衣麻裤地看起来和农民没什么两样,却能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得令我高看了一眼。不过,我并不相信她,只是模糊地说了下时间和地点,对那算命的长相和衣着没有具体描述,也没有透露太多细节。   我盯着那指南针仔仔细细地看,以为能见着什么指针突然转动的奇象,但指针依旧颤颤巍巍地抖动,并无异常。大约过了半刻钟,阿姨说:“这人还活着,住在东面。”   我连忙点头道谢,从钱包里拿出30元递过去,说:“阿姨,虽然您说了不要我的钱,但我想我还是给您,这样我比较安心。”   阿姨也没多客气,拿钱的时候拍了拍我的手:“小姑娘,你心善是福,切莫将自己也卷进去,再有,我看起真就那么像拐卖妇女的?”   我登时一愣,刚才和收银员隔着老远的对话莫不是教她听到了?   “别怕,干我们这行,有点耳力也是正常。”阿姨说完便推门走了。   我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去一趟幼清奶奶家。幼清家住在三侠门洞,老小区,人多狗多蚊子多,尤其夏天。我进小区的时候,望见门口保安亭里趴着一条大黄狗,大黄狗的一只眼睛雾了白花,看样子是瞎了,真是可怜。   幼清奶奶家住在四楼,刚好迎着住户下班回家的点,楼道里人影瞳瞳,却没有一盏过道灯,听路过的孩子说这楼道灯已经半年没人来修了。我于是问那孩子:“是灯坏了还是线路问题,这路那么黑,老人上下楼梯万一摔着了怎么办?”孩子说:“姐姐你不知道,是住在这里的人的问题。”   我一愣,说:“难不成这楼里的灯坏了,住户还不肯摊钱修啊?修个过道灯也花不了多少钱吧?实在不行,我出钱修,总行了吧。”   孩子嗤嗤得笑了,没有说话,拉着大人的手从我身边掠了过去。   四楼很快就走到了,楼梯转角的石阶上放着几盆吊兰,是了,幼清在的时候最喜欢养的就是吊兰。我敲了敲几下门,见没什么动静,便又猛敲了几下。隔壁401的董老太正在炒菜,一股子蒜香味,把我的食欲全勾起来了,刚才在麦当劳,我基本没怎么吃。董老太扒着厨房窗户对过道里的我说:“我刚瞧那身形就猜是你,还真没猜错,幼清奶奶出门了,你要不要来我屋里坐坐?”   我感激地点点头,喊了一声:“董奶奶,我没吃晚饭。”   “我老伴今天参加同学会去了,屋里就我一人,你陪我一起吃饭也不错。进来吧,孩子。”董老太从里面把网着细纱的铁门打开,让我挤了进去。   “阳爷爷参加同学会,那他的同学们都有多大岁数了?还不都得七八十了?”我问。   董老太回身往锅里撒了一把生菜,翻炒几下,又撒了点盐,拿勺捋了捋汤汁,放到我嘴边,说:“你先尝尝够不够咸。”   我舔了一口,高兴地说:“不错啊,咸淡刚刚好。”   奶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才开始跟我唠嗑:“阳爷爷的同学当然都七老八十了,原先他初中班里统共也就二十八人,再加上大家都岁数大了,许多都走了,只留下十一个,今天去参加同学会的,算上我老伴,也就只有八个人。”   “也是不容易啊,能凑齐这八个人。”我喝着奶奶递给我的果汁,由衷地说。   “你都快有两年没来了,这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们这里变化也是有点多。”董奶奶一边说,一边给我添了一副碗筷。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一时间只是沉默。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小时候你跟幼清那么好,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这三侠门洞很快就要拆迁了,幼清奶奶家本来能分到两套房子,但是幼清去了,人口就少了,只能分到一套,幼清奶奶为了这个事,天天跟着楼里没分匀的住户一起去街道办闹,就连跳广场舞都搁在街道办门口的空地上跳。”   “所以幼清奶奶是去跳广场舞了?”我问。   董奶奶点点头,接着叹息:“不容易啊,白发人送黑发人,谁能知道突然就来那么一场火。”   我一惊,筷子掉到了桌上,赶忙问:“什么火?”   “就是幼清临终前的那场火呀,若是没有那场火,幼清现在还能好端端地坐着跟我们一起吃饭。”   见我没有回话,董奶奶往我的碗里夹了一筷子生菜,说:“还是好好吃饭吧,都过去了。”   待我和董奶奶吃完饭,帮忙刷完碗筷,依旧没见幼清奶奶回来。我有点担心,说:“眼看天色马上就暗了,楼道里黑灯瞎火的……”   “没事儿,我们楼道里的声控灯很灵敏,人过去马上就能亮,你不用担心。”董奶奶一边说,一边从里屋拿出一个红包,“这个去年和今年给你准备的过年红包,奶奶就拿点退休工资,这红包里头没多少钱,百八十的,但一定要意思一下,你收着,不许还我。”   结果那天,我幼清奶奶没见着,出小区门口的时候,兜里多了两百六十块钱。   董奶奶跟我说,幼清去世前的一个星期还在她那儿一起吃过晚饭,席间谈起幼清算命的事。幼清那一签,是下签。董奶奶记性不是很好,只记得一半签文,上面说:“因名丧德如何事,欲恐吉中变化凶。”   幼清被吓得不清,想找个术士帮忙逢凶化吉,或者走大庙里烧柱香。她本想拉着未婚夫一起去,但是未婚夫正好要去新加坡出差,只得一个人去庙里。她到了庙里,还没进大雄宝殿,就被一个扎着头巾的女人拉住了。那女人拉着她说:“小姐,你印堂发黑,恐有妖邪缠身,敢问你的生辰八字。”这句话,当时若是我在场,被我听见了,定会拿来玩笑一番接个下句“我帮你算上一卦,画个神符,你拿钱消灾,好也不好?”   但是,幼清当真了。她没有进大庙里烧香,之前预备的蜡烛燃香也全都作了废。她跟着那个包着头巾的女人往山里走了很长一段路,去了一间小庙。再过了一个星期,幼清和我见面,说要去五福山上当个驴友,最后过一回单身的瘾。   我听完董奶奶的描述,才想起了我之前一直遗漏的那个人——幼清的未婚夫,庞哲。 ☆、庞哲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评论,我真的非常开心!!! 看到大家专门为我注册了一个晋江读者号实在非常感激!! 我会努力写这个故事的!!      我之所以从一开始就回避甚至强迫自己排除庞哲有两个原因。第一,庞哲在幼清遇难以后,往精神康复中心里一住就是三个月,他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我不愿多去打扰;第二,庞哲的听力在幼年时受过损伤,因为听力的缘故,他习惯沉默寡言,就算他的精神状态恢复到常态,我噼里啪啦地一通问,也不见得他愿意回答我多少问题。   幼清和庞哲要结婚,一开始我是不看好的。庞哲身上总有一股浓重的酒精味,幼清闻起来觉得清冽有男人味,我却觉得浓重刺鼻不那么可靠。庞哲从艺术院校毕业以后,并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于是就在朋友的画室潜心画画,偶尔也弄点广告外包单混口饭吃。幼清在网上问过我好几次,有没有门路帮忙推销一下庞哲的油画。在她眼里,庞哲不是一个画匠,而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而她,当然想成为他的缪斯。我见过庞哲的油画,颜色之冶艳、尺度之巨大令我咋舌,顿觉惊世之才气,一口气帮他找了五六个江南画廊的收藏家。筹备画展的间隙,我和庞哲吃过一顿便饭。庞哲穿着灰色衬衫,梳着流里流气的长头发,蹲在地上扒拉着盒饭里的青菜。他吃得很疾,几分钟就把盒饭刮得个底朝天,一点也没有艺术家的闲淡气,他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忽然笑了。不得不承认,庞哲的眼睛里藏着星河,微笑的时候,能让人立即陷进去。他说:“九妹,你是不是没见过男人?”我脸颊上飞起两朵红云,低头嗡嗡说:“你的眼睛确实好看。”庞哲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叹了一口气说:“你和幼清不同。”“哪不同?”“你是幸福家庭里出来的孩子,你眼睛里没有故事。”   我是幸福家庭里出来的孩子,我的眼睛里没有故事——这是庞哲对我的评价。如果从前我仅仅是佩服他,那么这以后,我对庞哲便多了一份说不出的亲近。因为画展需要,我在他作画的时候给他拍了几张照。庞哲的听力有限,我离若他远一些拍照,他甚至听不见相机咔嚓的声音。我只能算半个业余的摄影师,拍完的片子还得找朱狄修片。对了,朱狄是我当时的男朋友。在画室,庞哲跟我聊很多话题,聊得最多的当然是幼清。他说,幼清像一团刚刚燃起的火,逐渐被烧得通红,就算焰气灼热,依旧让人无法遏制住想要靠近她的冲动。那股冲动,潜藏在他心底纵深的沟穴里,令人着迷,而那厮磨的滋味,妙不可言。庞哲在评价我和朱狄的恋爱时,用了六个字——小孩子过家家。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底气,也敢以五十步笑百步。   庞哲的画展筹备了大概两周的时间,效果非常好,压箱底的几幅画作都有了买家。从策展到闭幕,我只见过庞哲两次,一次是吃饭,一次是给他拍照,幼清却一次都没见着,等我与幼清再见面时,就是她告诉我婚讯了。   庞哲住的康复中心在柳街,从三侠门洞地铁站坐地铁往东走,至少得花上40分钟。柳街已接近城郊,从地铁站出来,我甚至没有找到公交车站,路上出租车更是少之又少。大夏天的日头烤得我两眼发晕,面上全是汗,热得浑身发烫。走了大概800米后,我看到一个报刊亭,门口坐个老头,头上盖着块白毛巾,眼皮闭着脖仰天,手拿蒲扇风。我快步走过去,问:“大伯,您知道这里有个心理康复中心吗?您听说过吗?”那老头也不睁眼,只是淡淡说了句:“在东面,你往东面再走个五分钟就到了。”我赶忙谢过,回身的时候耳边吹来一阵风,一声“九儿”飘飘荡荡落进我心里去,之前的燥热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从脚底直升到头皮的麻憷。“大伯,你刚才有叫我吗?”我不甘心地问了一句。大伯啊了一声,突然把手里拿着的蒲扇往地上一摔,脾气就上来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我真是搞不懂,总问我这些有的没的,你说我一糟老头我能图个什么?你们又不是我孙女,我平白无故叫你们干嘛?我吃饱了撑的么?”   我一愣,赶忙跟老大伯又是鞠躬又是道歉的,说了一堆。估计那大爷看我这小辈还算知趣,起身往亭子里拿了一件东西出来。我一看,是个带红穗的。大爷说:“这康复中心里头,邪得很,我劝你从我这儿买个符去。俗话说,从哪儿来,回哪里去。你拿着我这符,等会能再回我这里来。”   我一听,在理,便问:“那这符多少钱?”   大伯伸出两个手指头。   “二十?”我问。   “二百。”大伯斩钉截铁地说。   我赶紧摇头,“二百太贵了,我还要留着给病人买果篮呢。”   大伯手一收,摆出一副赶我走的架势,说:“起开起开,你们这些年轻人买个手机五六千不带眨眼的,我这符两百就嫌贵,也不瞧瞧什么品相!”   我也没多话,拎起包就往大路上走,双向车道里没什么车,柏油都被烤得炙热,隐隐浮现灼热的气流。康复中心建在白鹿山山脚,林木茂盛,并不引人注意,倒是从康复中心继续往东走过长青隧道再驱车十分钟左右到达的凌家埠更为人所熟知。凌家埠,也就是凌家坞,是城市的火葬场。   康复中心外面砌着高墙,里面门禁严格,我没有预约也没有相关的证件,根本无法探视,唯一能确定的是,庞哲还住在这里疗养。我跑了大老远,竟要无功而返,心有不甘,就坐在康复中心的大厅里枯等,想寻得个里面交班的时间偷混进去。康复中心大厅冷气足,阴凉舒适,我蓦地坐下来,之前寻路累积的疲惫扑面而来,神智不由得坠坠,有些迷离。   曾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在午睡中无法动弹,意识是清醒的,想要翻身或者叫喊却无法做到,民间对这种现象有一个比较吓人的称谓:鬼压床。我自然不信什么鬼压床的理论,顶多是我身心疲劳压力大而导致的一种特殊睡眠情况。   康复中心的冷气逐渐将我推向周公,潜意识里,我不愿睡去,因为我害怕在瞌睡中再听到那一声“九儿”。我努力让自己睁着眼睛,额头上架着的墨镜掉下来,架在鼻梁上,一片漆黑。过了一会,我果然听到了一声清晰的“九儿”,非常响亮迅疾,划过脑迹。我心底潜藏的意识竟没有害怕,反倒吼了一声:“来吧,让我听听“九儿”的下面一句是什么,你说吧,我不怕!”但是,我并没有如愿,在听到“九儿”以后,紧随而来的是一阵摇滚乐。那乐声在我脑海中出现了五秒,随即又消失,归于平静。待我睁眼,康复中心大厅的灯依旧明亮,咨询台的小姐朝我斜了一眼,那一眼,竟让我有一种重回人间的喜悦。   我走到咨询台,敲了敲台板,好声好气地问:“小姐,我就是想探视一下,没别的意思,庞哲是我朋友,就三十分钟行吗?或者,十五分钟?我知道你们也是按章办事,万一出了事要承担责任,所以你拒绝我我也非常能理解,但你看我一个年轻小姑娘,我能做出什么事来?我就是探望探望朋友。”   咨询台的小姐犹豫了一下,转身飞快地往键盘敲进几个字符,递给我一张白卡,说:“庞哲在一楼最里面的房间,平常也没什么人探视,怪可怜的,你赶快进去。这是门禁卡,时限三十分钟,如果超过时间,你就只能困在一楼的康复室由我们从外面给你开门,记住,你被困的时间出了任何事情都跟我们中心无关。”   庞哲房间的门牌号是108,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低头看书。从我的角度望进去,房间窗台上放着一个灌了水的玻璃瓶,插着一叶草兰的断枝。许是玻璃瓶的放大效应,又刚好正对着阳光,我看到兰花的颈部已经生出了根须,这株水兰是养活了。   庞哲看到我来了,也没有多惊讶,把手上的画册往床铺上随手一丢,我眼风刮到那是莫奈的画集。   “你什么时候看起印象派了?”我问。   庞哲眼神有点空洞,说:“九,你知道吗?莫奈画到最后眼睛都快瞎了,临死还在画画,你看我在干嘛?”   “你在休息。”我如实说。   庞哲显然不满意我的回答,一拳头捶在床沿:“我根本没有精神病,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九,他们一定跟你说了我的事吧?九,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为了防止庞哲做出过激的举动,我立刻就肯定了他的问句,然后顺势说了下去:“我相信你,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想跟你聊聊幼清,因为幼清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想聊什么?”庞哲问。   我从包里拿出之前写好的问题提纲,递给庞哲。庞哲拿过纸,没有立刻回答上面的问题,而是抓住我的手,那双曾经能装下整个星河的大眼睛里挤满了恐惧,庞哲说:“九,我晚上睡不着,我总是听见奇怪的声响。” ☆、听音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特别谢谢大家的评论!!! 不过,老实说,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比你们害怕。 我其实胆子特小。   庞哲听力不太好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所以当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庞哲恐怕真的出了精神问题。幼清隐约跟我提过,庞哲特别怕黑,只要房间里的灯一暗,只剩下模糊的听觉,他就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你都听到什么声响?”我问。   “我夜里有一次被尿憋醒,听到枕头边有衣料摩擦的声音,一开始我以为是窗帘布被风吹到我枕沿上,当时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也就没多想,径直起身去撒尿,回来的时候开灯检查了一下,窗户被锁得好好的。我后来就长了一个心眼,每天睡觉前一定检查一遍窗户。”   “那你后来有再听到这声响么?”我问。   “有,而且,除了摩擦声,我总听到地板有突然爆裂开来的声响,就像是有人小心翼翼踩着地板过来,我也有留意过窗帘架。”   “窗帘架?”我很诧异。   “对,窗帘架。正常情况下,窗帘布如果被风吹动,帘布顶端的起针会跟窗帘架碰撞,产生声响,我以前学画的老师特别提过,起针动了的话,阴影刻画就会不一样”,庞哲一面说,一面走到窗户边,移开了一扇窗。我跟着走过去,张望了一下,只觉闷热扑面而来,离窗户半米左右立着一面墙,这也是医院防止病员从窗口逃跑的办法,尽管,窗户外围已经设置了防护栏。   我一时悲从中来,心想庞哲擅长作画,一颗七窍的心自由洒脱,如今却囚作笼中鸟,境遇着实凄惨。   “我白天经常对着那面墙想幼清,有一次梦里,我看见她坐在这面墙的顶端,穿着粉红色的小套裙,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手袋,她的脚凌空悬着飘荡,我朝她喊话,她扭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我看见鲜红的眼泪从她的内眼角落下来,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一个听觉不好的人,竟然能听见她朝我喊话。”   我神经一紧,下意识地问:“她对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头皮很疼”,庞哲眉毛微微蹙起,“可是我见她的头发梳理得很干净,盘起来,还抹了油。”   我一开始是靠着窗沿听庞哲讲话的,饶是大白天,我还是被庞哲的精神幻想吓得不轻,起身的瞬间不小心打翻了放在窗沿边的玻璃瓶,里面的草兰飞溅而出,玻璃碎了一地。庞哲因为离我很近,赤足穿着拖鞋,脚背被玻璃渣子擦出了血痕,我立刻蹲下来查看,这时候庞哲忽然拍拍我的肩,眼神越过我,定定说:“别动,你看你后面。你看谁来了?”   我下意识想要尖叫,可肚子里像是塞了棉花,根本无法发声,只觉浑身汗毛倒立,大气也不敢出。我的太阳穴像被贴了冰块,神经紧绷着,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刚出地铁口遇到的报刊亭大爷,大爷说:“这康复中心里头,邪得很,我劝你从我这儿买个符去。俗话说,从哪儿来,回哪里去。你拿着我这符,等会能再回我这里来。”   庞哲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想扳过我的肩膀,我死死闭着眼,甚至拿手捂着眼睛。我以为我快要吓晕过去了,甚至无比希望我能立刻晕过去,但我的肾上腺素保证我肺里呼着气,顺便把心脏收缩的速度调快了一点。   “你不要害怕,你看看它。”庞哲在我耳边安慰我。   “不行!我不想看!我想回家!我想回家!”这句话从心底里喊出来,我的眼眶一热,哭了。康复室的房门霍然大开,我从塞满了眼泪的指缝里模糊看到了一个白制服的身影,再细看,是之前那位放我进来的前台小姐。她朝我走来,我肩往下一斜,巧力挣脱了庞哲,一把抱住了前台小姐。   “梁小姐,你已经超过30分钟了你知道吗?我在门口喊了你好几遍你都有没回应我。”前台小姐有些生气,但看到我哭花了脸,也就没有继续训下去。她抱住我的肩膀,说:“你别怕,跟我走吧。”   我低声应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康复室。我根本不想知道谁来了,我害怕我转身的瞬间也会看见墙头坐着幼清,尽管她曾是我最好的朋友,尽管我知道她出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我仍旧无比害怕。   “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如果有可能的话,你最好找一个心理医生帮你排遣一下刚才留下的心理阴影。我不是吓唬你,庞哲住的那间康复室,以前出过事,他房间的那面墙,真的流出过血,他嘴里说的,也不一定是瞎编。”   前台小姐的眼睛像琥珀,我望着她纯净的眼睛,心下聚满了恐惧。我不敢多问,但又无比好奇。   冥冥之中,我有一种被看见的直觉。这种直觉一闪而过,令我抖生寒意。我忽然意识到,我回不去了。我虽然走出了康复室的门,却一脚跨进了更深的、令我怖怕的境地。这种境地,并不是别人推着我走进的,是我自己找上门的。俗话说,自作孽,不可活,说的就是我。虽然我性子上软了点,但并不是容易服输的个性,既然已经跨进了,不如让我的好奇心更沉醉其中一些。   “你说的那个墙壁流血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是不是六年前的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问前台小姐。   前台小姐显然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微微笑了一下,我当然知道。   六年前,城郊那边突然要做一场法事,请了当时所有能请到的住持,由住持领头,带着座下两百弟子唱经,其中就有幼清的奶奶和董奶奶。这一唱就唱了七天,唱经回来的人都说,城郊那片特别邪门,具体怎么邪门了,各有各的说法。听说当时正值梅雨,空气潮得不行,那香炉里的燃香总是点了不到半刻钟就熄灭,点起的蜡烛火焰涣散,根本无法聚拢,大家都很着急,最后白马寺的住持元集大师一人搭了个台,坐着从正午念到夕阳西下,第二天,天空放晴,气温爆升十度,而且一热就是十来天,把还没入夏的人们热了个底朝天。如果说一开始大家对到底是白马寺的元集大师厉害还是长青寺的云旗大师厉害有疑问的话,那么经过城郊一次唱经,元集大师从此在住持届地位彻底稳固,成为业界排名第一的住持。   据说,元集大师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听音。彼时有个做生意被朋友骗了好几百万的落魄商人叫林盛,穷尽身上最后一笔金,上白马寺找元集大师。他问了元集大师两个问题,第一个是卷走他钱财的朋友去了哪里,第二个是能不能追回骗款。元集大师说,你有没有办法把朋友的声音拿给我听听,那商人回头把上法院传证的电话录音放给元集大师听,放了一半,元集大师说,这个人现在在西南方向,但是这钱怕是保不住了,所剩无几。后来警方查明,那骗走钱财的朋友果真藏匿在了西南方向丈母娘的娘家,但钱已沦为赌资在赌场花销掉大半,只剩下十五万左右。商人从追回的钱款里捐了五万给白马寺,买下寺内一殿的匾额。那商人本来就是做装潢生意的,叫了工程队,给白马寺的正殿大雄宝殿重新修葺了一番,给寺内僧人的住间都装了空调。元集大师在一次早课后,遇到来殿内参拜的商人,对他说,你的生意只能跟男人谈,切莫跟女人谈,谨记。当时,商人正在谈的一个项目负责人就是女性,项目非常大,一旦谈成,商人基本下半辈子都不愁了。有了上次的教训,商人谨遵住持授意,在投标的节骨眼放弃了竞标。果真,三个月后,那项目黄了。   我出了康复中心以后,沿原路返回,我心想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谢报刊亭坐着的老爷爷,从他那里买一个护身符,毕竟老爷爷提前告诉了我危险,奈何我初生牛犊不怕虎,自己跳进了大坑。可是,就像所有故事里都会有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一样,那个老爷爷连同报刊亭都不翼而飞,我进地铁口的时候还在恍惚,不知道报刊亭一遇究竟是我的黄粱一梦还是真人现世,因此无比心疼那没买的护身符。 ☆、画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评论!!! 送上第五章!!! 应该不会太吓人嘿嘿~~   从康复中心回来的第一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到了地铁口,一个人慢慢悠悠地走着,手里也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扇子。我拿着那扇子扇风,轻轻一挥,竟将隔着我老远的铜钱树给扇动了。那树的枝条本就如铜钱串般晃晃悠悠在空中飘舞,经我这么一折腾,居然落下真的铜钱来。我啧啧称奇,想往前探视,却被从路边忽然冒出来的人群给挤了回去。那些人面上发青,头发披散着,瞧着模样是疲饿得不轻。我讪讪回身,挑大路走,结果没走几步路脚底一滑,摔了个大跟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刚才令我滑倒的竟是一个小金元宝。我拿起它,左右拨着元宝的两侧,以为是被金箔包着的巧克力,发觉它并不能吃后,我将元宝复置于地,继续赶路。可是没走几步,又摔倒了,绊住我的还是一块金元宝,只是和之前比更大了。我捡起一看,并不能吃,便又扔下了。紧接着,一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她面色发青,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她朝我伸出手,我吓得连连往后退。待我定睛细看,我发觉她手里一个更大的金元宝。看她的样子是想把元宝给我,我并不想拿,害怕得背起手。   那个女人死死盯着我,脸色从一开始的青色逐渐转黑。一开始只是鼻子下有些黑,尔后整个面颊都开始发黑,一双眸子一开始是眼白多,渐渐就被黑色的瞳仁给填充满了。她伸出一双惨白骨瘦的手,朝我踱步过来。更叫我害怕的是,她的手指边缘全是模糊的血肉,十根指头的指甲都被拔干净了。我尖叫起来,朝地铁口的方向往回跑。逃进地铁口后,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群,我一颗心就放下了,等着回市区的地铁。我看了一眼提示牌,下一班铁轨大概一分钟后就进站了,我想着去排队买票,这才发觉手里的小包拉链开了。包里的手机和钱包都不见了,装满了金元宝,想必是刚才追逐我的那个女人干的。我敢肯定,刚才奔跑的时候,那女人一直贴在我身后,因为我能清晰听见她的叹息声。我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回头找钱包,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后背,一回头,撞入眼帘的便是那女人一张发黑的脸。她竟咧开嘴朝我微笑了一下,接着不由分说就往铁轨里跳了进去。我急忙去拉,想着手机和钱包一定在她身上,可惜还没碰到那女人的半片衣襟,进站的列车便飞驰而过。   我醒来的时候正是凌晨时分,卧室里漆黑一片,心想着起身喝口水。正在这时,我听见外面客厅传来轻轻的开门声,非常轻,不消半刻,厨房间便响起了锅碗瓢盆击打的声音。我住在兆安路的一个单身公寓里,公寓里白天没什么人,一到了晚上便热闹起来。我猜想可能是楼上邻居半夜回家做夜宵,传出来的声音被我听成了自己家里。银条儿突然从床底下钻出来,扑到了我的薄毯上,这条萨摩耶我养了半年,胆子比我还小。银条儿呜咽了一声后,忽然就不动了,定定看着窗台,过了一会,慢慢开始摇动脸颊。我特别清楚,银条儿在看到新奇的东西时,就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半夏的风从窗帘缝中穿堂过,银条儿看得痴迷。我索性起身将帘子整个拉开,也往外一瞧。亮月当空,我看到对面单元的空调室外机上立着一只玳瑁猫,银色的月光覆在它的身躯上。它起先仰头盯着月光,其后慢慢张着了嘴,竟给我一种它能张嘴吞下整个月亮的气势。   以前幼清的奶奶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她说南方有一种猫,叫金华猫。此猫若被人从山间捕获,豢养三年后,就会每晚蹲在屋顶等待月出,他一整晚都保持一个姿势,月出云的时候便张嘴吸取月之精华,不出七七四十九天便能化作妖猫,变出人形,迷惑人间。   银条儿在我沉思时忍不住对着那猫吼了一嗓子,我吓了一跳,再回神时,那空调室外机上已经猫走茶凉。大晚上的,对面单元漆黑一片,看不见一星点的光,我于是就又躺下了。人虽然躺着不动,脑子却开始胡思乱想,银条儿好像受了什么惊吓,一直窝在我床脚边不肯挪腾,每次我把它踢下床,它呜咽一声后又爬了上来。睡了一会,银条儿自己跑去阳台撒尿,我只觉床一轻,迷迷糊糊,睡意又开始袭来。睡了没多久,我觉得脚边有些沉,下意识得喊了一句,“银条儿,下去——”,可是当我把脚在床沿胡乱一扫,并没有扫到银条儿厚实温暖的肚子。我眯着半只眼,撑起身,却见刚才梦中那女人正半跪着坐在我床尾,滴着血的手里捧着一摞金子。我以为我会尖叫,会起身开灯,但是我都没有,当极端的恐惧袭来时,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将被子一蒙,骗自己什么也没有发生。不一会,我握在手里的被子开始往后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它。我用脚紧紧压着被子的尾部,双手合在胸前用被子将我的头蒙住,我感觉那东西一寸一寸从我的小腿、大腿、腰部攀附上来,好像马上就要掀开我蒙着的被子,让我看见她那张漆黑的脸。   肩膀上的重量逐渐沉了,我甚至能听到她的呼吸声——   “啊——”久违了的尖叫从我的肺中穿出,脑迹全是亮眼的白,白得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汪汪汪!”一声狗叫将我拉回现实,银条儿趴在我肩头用温热的舌头舔着我的脸颊。我急忙起身,卧室内一片漆黑,窗户被锁得好好的,我这才发觉,原来刚才的一切全部都是梦。我抱着银条儿,睡意全无,脑子晕晕的,一摸额头,全是汗。银条儿很快又睡着了,打起了呼噜,我将它放在床尾,它很惬意地蜷身,用温热的肚皮围住了我冰冷的双脚。   我发了一会呆,想从床头拿一本书来看,却发觉床头多了一杯水。盛水的玻璃杯上,印着红色的唇印。我将眼睛闭了闭,又睁开,发觉那杯水依然在,并不是我的幻觉。   我将整个房间的等开得很亮,甚至连厨房间的灯都开了,但我不敢靠近灶台,我害怕灶台上出现什么诡异的情景,会让我在这个孤身的公寓里惊吓猝死过去。毕竟,我只有我一个人。从客厅回卧室时,我拿了茶几上的一片佛卡,那卡上画着一尊观音,背面是心经。我将那卡贴在脑门上,默默念了心经的前两句,感觉心里的恐惧稍稍矮下去了一截。整整一夜,我开着灯,在卧室里抄写心经。天际露出鱼肚白的时候,鸟儿便开始欢叫了。我起身拉开窗帘,让阳光洒进来,我也说不上来,总觉得卧室内的阳光有些僵白。   等气温再升高一些,到了上午九点钟,我吃了点面包,打开画架,开始画那个我梦中出现的女人。仅仅只是用铅笔在素描纸上勾勒了几笔,梦中那种急剧的恐惧便开始发芽,在我的身体里由内往外地撕扯。记得以前读《聊斋志异》,读时不觉吃味,读完后,无端端地在某时某日想起,竟能凭空飞起冷汗,叫我无比害怕,从此便再不看《聊斋》。我画那女人时,已隐隐有些害怕,待到画完,我甚至都不敢长久地看那画卷,害怕画卷里的人活动起来,伸出一双白手将我按住。我把画卷进画筒里,收拾了些衣物,就往长青寺赶。出租车司机见我下午去长青寺,不由得问了句:“我可从来没见过周一下午去长青庙里上香的香客,小姑娘,你还是头一个。”   “怎么,下午不能去拜长青寺吗?”   “小姑娘,长青寺周一下午不开放,你知不知道?”   “没事,您载我上去便可。”   “我载你上去是没问题,但是如果你进不去庙里,下山的路又长,也没什么班车,你怎么下山?再说,一个小姑娘,荒山野岭的,万一遇到坏人,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哟。”   “司机师傅,我想我应该能进庙里的,您开吧。”我说。   “你什么来路啊,我在这里跑生意也五年了,我说句实在话,我带了那么多游客上山,从来没见过游客能够敲开长青寺的门的,真的,那些僧人都在庙里,谁能听见你敲门。”   我并不想和司机师傅多聊,只是说:“谢谢师傅提醒,您尽管开便是。”       ☆、解元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亲爱的读者们,我这两天,有些忙,断更了2天是我的错!!跟大家道个歉。 在这里说一下我的更新时间,我一般都是午夜更新(如果大家看我文章的发表时间就会发觉,基本都是凌晨时分。。。) 有看到读者在我现代文《候鸟》下面留言说,特别喜欢,催我更新,我真是太高兴了,所以我决定那本也会更新起来的! 最后,真的特别感谢大家的支持!!!      长青寺是间尼姑庙,庙里有一尊白衣观音非常灵验,常年有信男信女前去还愿,庙前的放生池里养了诸多红鲤,池中央还有两位小仙童的坐像。长青寺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每逢月中定闭庙清修三天,杜绝一切游客,我去的那天,正值月中。之所以敢在月中上长青寺,是因为我家里有一个小奶奶在长青寺出家。小奶奶中年丧夫,又无子女,不想给家里人多添麻烦,便在长青寺削发为尼,三十年间与家里人毫无往来,顶多我母亲去长青寺拜佛时会给小奶奶带一些水果和衣物,有时我和母亲一同去,她还会将我带至她做早课的房间,给我吃新鲜的葡萄。   俗话说,佛门清净地,没什么妖邪鬼怪,其实不然。佛门之地,常为亡灵超度、祭拜之所,加之又是尼姑庵,阴气颇盛,鬼魂最是多。每每到了月中,就连原先在庙门口乞讨的乞丐都不见踪影,担心沾染晦气。我拿着画卷从出租车上下来,抄了一条小道,绕进了寺庙的后门。就算是月中天,长青寺的后门白天也是不关的,经常有尼姑从山上挑水采果下来,或者出门化斋。我直直进了寺门,往小奶奶的早课间走。小奶奶见我来了,很是惊奇。她脱下棕黑色的袈袍,细细叠好,找出一个坐垫,示意我坐下。我叫了一声小奶奶,然后将画卷递给她,她一打开,脸色极僵,问我:“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晚上做了个梦,梦见这个女人追着我,先是给我金元宝,后来又跳了地铁。”我说完,想了想,又将最近发生的奇怪事对小奶奶全盘托出,但没有仔细说幼清的事。   小奶奶右手虎口处挂着串珠,淡淡对我说:“怕是你从那庙里招来了庙鬼。”   “什么庙鬼?”   “就是你之前和你那个朋友去庙里,不是转身时,你听到有人在喊你的名字吗?那就是庙里的庙鬼。你朋友在庙外喊你的小名九儿,被那庙鬼听了去,就在你俩转身的时候喊你们,想跟着你们一起出庙去。”   我听得汗毛竖起,赶紧问小奶奶:“那它到底有没有跟我们一起出去?”   “你不是说,你俩没有回头吗?如果没回头,就是没事。”   “那如果我回头了呢?”   “如果你回头了,它就能跟着你一起出庙。这些庙鬼,都是庙里的泥坯所化,大庙里日日超度,这些鬼魂顷刻就灰飞烟灭,小庙里超度的日子少,鬼魂也就有了游荡的时间。”   “那庙鬼就是白无常、黑无常吗?”   “不是”,小奶奶摇摇头,“你们去的是庙里的阴世间殿,里面有黑无常、白无常和阎王爷的坐像,坐像只是坐像,就算真的来了黑白无常,那也是不会随意嬉闹、唤人姓名的。可惜就可惜在,小庙年久无人超度,黑白无常的泥像有灵气,那些山间刚刚化形的野鬼没个固定的形状,就贪了泥坐像的坯子去;不过,这些野鬼一旦进了阴世间的殿内,因为门封的关系,根本出不来,只能一直在殿内游荡、固形,等待机会。若是撞上个冤大头,比如你和幼清这样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它们便能栖身在你们身上,跟着你们去到青天白日下。”   “那它们跟着我们有什么好处呢?”   “傻丫头,好处多了去了,野鬼都是野性子,贪玩得很,先是想尽办法吓吓你,试着驯服你,然后就让你去帮它办事。它一边借着你的身体逃离阴间的追捕,一边在这阳世间为所欲为。野鬼都是欺软怕硬的性子,你越是怕它,它越要捉弄你。”   我突然想起曾经在《聊斋》里读过的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个秀才突遇一黑面妇,想与之云雨,秀才觉得那夫人实在丑陋,不从,结果便遇上了一溜的破事儿,又是上吊又是被胁迫投河,皆非他所愿,直到有个武士呵斥着、拿了锁链拖走了黑面妇,秀才才逐渐好转。那妇人,便是城隍庙里的泥坯所化,也是一只庙鬼。   就在我出神的片刻,小奶奶捏着画卷的一角靠近燃烛,纸碰了火,立刻升起黑烟。小奶奶缓缓翻动着画纸,火光掩映在她充满皱纹的脸上,竟让我生出一种岁月更迭的流逝感。小奶奶淡淡说:“你画像中所画的女子,是魖,这种鬼怪,让人丢失钱财。你是个好孩子,并没有贪心去拾她手中的元宝,你若是在梦里贪心一些,她便会牢牢跟着你,给你变出更多更大的元宝,你手里拿不下,她便塞进你的衣袖里,若是衣袖里也藏不下,她便塞进你的嘴里,让你吞金而亡。”   我一时间沉浸在小奶奶的话中,除了怖怕,也颇觉讽刺,我问:“那它难不成还能弄死我?只是在梦里而已,说到底,这些都是迷信。”   小奶奶伸手轻拍了一下我的头,眉色一拧:“万事万物都有它的缘法,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你千万不能以一种嘲笑的心态来对待这些事。如果你不相信,那你就不要多话。如果你相信,你就按着规矩来。我觉得,你妈就是太宠你,才让你这么无法无天,任性妄为。”   听到小奶奶提我妈,我鼻子一酸,说:“人都走了。”   小奶奶叹了一口气,拿眼风刮了我一下,说:“九儿啊,奶奶给你一个护身符,你带在身边,晚上就不怕这些妖魔鬼怪了。”   我一听是护身符,精神头立刻就来了,“护身符?快拿出来给我瞧瞧。”   “这符可贵着呢,我们庙里卖两百六十元一个。”奶奶从课间的案头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盒子,一打开,我就傻眼了,盒子里头躺着一个带红穗的。   “奶奶,你这个护身符和之前报刊老头预备卖给我的一模一!”   小奶奶哼了一声:“这方圆百八十里的护身符,哪一个不是从我们这里开过光再拿去卖的?有什么可稀奇的。”   我诺诺点头,立刻将那长线红穗的护身符挂在脖子上,小奶奶撇了撇我衣服上的灰,说:“等下别下山了,晚上山路不好走,也没有车,你就在我这儿住一晚,明天再走也不迟。”   “奶奶,我能在您这儿住个把个月么?奶奶,我胆子特别小,我害怕,晚上一个人睡不着。”我央求道。   “那你那条大白狗呢?你不要它啦?”小奶奶一句话就把我拉回了现实,得,都忘了我自己铲屎官的身份了。      长青寺建在山里,日夜温差特别大,小奶奶的客间里有一床月白被褥,是专门给留宿的女施主用的,我将它捧了来,摊在院外的竹竿架子上。小奶奶见我如此,笑起来:“哟,果然不拿我这儿当外人,连晚上的被褥都晒开了。”   我憨憨一笑,没有说话。   到了夜里,关了房门,奶奶洗完澡,就来和我一起睡。小奶奶有一个特殊的习惯,就是喜欢睡地板,地上铺条厚点儿的棉花垫,再加一层凉席,就完事儿了。我往地板里面挪了挪,给小奶奶让出点地方,她从案上拿了点斋菜给我,说:“我洗完澡才想起来你今天晚上的斋饭没怎么吃,估计是不合胃口,我刚才去厨房又给你做了点,你趁热吃吧。”   我连忙道谢,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狼吞虎咽地开吃。看我吃得香,小奶奶出去洗了一个苹果,也吃了起来。她说:“我今天帮你把那画像给烧了,但我估计它夜里还是会来找你,入你的梦,要你拿金子。这只魖的性子烈,偏遇上你这样不贪财的,它怎么也要你就范。”   “那您的意思是,它如果给我金子,我就拿下咯?”我问。   “不,你不能拿,如果它再给你金子,你就说,我有护身符,鬼怪速速退散。”   我一听,忍不住大笑起来,“奶奶,那我是不是还要将那护身符单手举起来,这样,我说话的气势更强烈一些。”   奶奶没在意我的笑,淡淡说:“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自己惹上事了还不知道。我告诉你,这不是开玩笑的,你千万不能拿它的金子,你拿了它的金子,就是欠了它的债,你懂吗?”   我强收起笑,像小鸡啄米一样点了点头。   “我跟你说啊,长青山里以前闹山魈,可吓人了。”   “多吓人?”   “那山魈就是山精,山精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小孩儿,只有一只脚,到了夜里喜欢找人的茬,来我们寺里撒野。”   “奶奶我知道,你说的是《抱朴子》里面的山魈,但其实山魈是一种猴子,特别凶狠,面目也很怖人,但它就是猴子而已。”   小奶奶笑了,没有继续说下去,过了一会,她忽然说:“你见过云旗大师吗?”   我摇摇头。   “那你明天早点起,我带你去上早课,你就能见到云旗大师了。”   我哀嚎一声:“上早课,那就意味着我得早上四点起床了。”   “对啊,寺里早课一般都是四点半开始。你别瞎想了,东西吃完,就去刷牙睡觉。”   我应了一声好,起身将碗筷端出客间,走到院子里刷牙。院内的水缸里盛着白天寺人从山上打的水,水里倒映着天上的月亮,圆而发亮。月色浮动,天籁俱寂,鸟兽绝,令我陡生一股模糊了时间界限的混沌感。   然而,这种混沌感很快便被恐惧感覆盖了——我在那缸里,看见了幼清。 ☆、云旗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大家如果有时间,希望能够注册个晋江号,然后将我的两篇文章都收藏一下(收藏才有积分),然后你就可以把这个账号忘了,每天来看更新就行~~ 当然,你也可以深深记住你的晋江号,每天来我文章下评论(评论的话记得打2分,这样也会有积分),跟我唠嗑,可能微博上我不能做到全部都回复,但是我在评论区是都回复的,大家可以晋江ID和微博ID相似或相同,我下次就眼熟了~~ 在此特别谢谢愿意专门下个晋江APP收藏我文章、不断给我文章评论的你们,我爱你们~~ 真的特别谢谢大家对我的支持,《庙算》新更送上~~晚安~~   月光倾泻,缸内的水面平整无褶,光亮非凡。一开始是模糊的影子,随着我的凝神,幼清的面颊逐渐清晰起来,她脸色白得发青,沉在水下,眼皮静静闭着。幼清一直是我所有朋友中最美艳的一个,她有着勾嵌极深的双眼皮和浓密修长的睫毛,她笑起来,眼皮下的卧蚕弯出一道弧线,将那笑意藏得更深更绵长。   自从幼清去了以后,我鲜少看到她的照片,对她的长相其实有些模糊,缸中再现,我惊觉的同时只觉浑身芒刺在背,从心底透出冷意来,害怕得不能自已。我对着缸跪下来,说:“幼清,你别吓我,我胆子小,你有什么心愿,你在梦里告诉我好吗?”我努力闭上眼睛,可是就算闭上眼,眼前还是幼清沉在水里的样子。   我闭眼狠心转身,立刻往小奶奶的课间跑,跑了一阵,身后竟然传来了脚步声!我直接尖叫起来:“不要追我!不要叫我!我不会回头的!我有护身符,鬼怪速速退散。”   说来也奇怪,我这么吼了一嗓子后,身后追逐的脚步声竟然不见了。我一口气划开课间的移门,侧身卷进铺好的被褥里,大声呼气。过了好一会,才听见小奶奶迷糊的声音:“九儿,回来了?快睡吧。”   我冷汗涔涔,用被褥将自己裹紧,挪腾到了小奶奶身边,从被褥里伸出两只手来,想要抱住了小奶奶。我的手刚碰到小奶奶,就觉得不对,再一摸小奶奶的面门,心下不禁渗出一阵麻意,小奶奶浑身冰凉,再一碰人中,竟然没有呼吸!   我从被褥中脱身,鞋也没穿就往隔壁课间跑,可是我划开门,隔壁的课间空无一人,黑漆漆的夜里,我一个人急得团团转,不知疲倦地跑着,身后不断传来追逐的声音……      “这孩子魇住了……”有人使劲拍我的脸颊,我吃痛,一下坐了起来,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我睁眼,害怕仍旧是梦,朝自己的大腿使劲掐了一下,还好,是疼的。   小奶奶扶着我的肩膀,说:“我就是去洗了个澡,回来你就睡着了,被梦魇住了。我洗完澡才想起来你今天晚上的斋饭没怎么吃,估计是不合胃口,我刚才去厨房又给你做了点,你趁热吃吧。”   我连忙道谢,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狼吞虎咽地开吃。看我吃得香,小奶奶出去洗了一个苹果,也吃了起来。她说:“我今天帮你把那画像给烧了,但我估计它夜里还是会来找你,入你的梦,要你拿金子。这只魖的性子烈,偏遇上你这样不贪财的,它怎么也要你就范。”   我吃着吃着忽然毛骨悚然,感觉眼前的这一切好像之前发生过,我不由得问小奶奶:“奶奶,你是不是想跟我说,如果我下次在梦里再遇到魖给我金子,我就说,我有护身符,鬼怪速速退散,对不对?”   小奶奶笑得诡异:“你怎么知道?你真是一个聪明人。”   我尖叫起来,将碗筷猛得摔到地上,大声说:“哪里来的妖魔鬼怪,敢入我的梦,我有护身符!还不给我速速退散!”   小奶奶朝我咧嘴笑,她慢悠悠地笑着,嘴唇慢慢裂开,流下黑色的血来,她的眼白逐渐变成黑色,流血的手指捧着一堆金子,又是那个魖!   我急中生智,一口气拿起身前的被褥朝那魖掷去,结果那被褥快要碰到那魖时忽然停住了,而且形状不断变小,把我吓得尖叫起来:“不要变小啊,求你了,不要变小啊!”可是那魖似乎比我更紧张,一会功夫,眼前的被褥变作一副月白色的旗帜,那魖跪下来,拿手挡住眼睛,在地上翻滚。   我的眼前渐渐变得漆黑,之前的响动全都安静下来,然后眼前的黑忽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我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唤我:“孩子,快醒来。”   我赶紧睁开眼睛,这才看清眼前的状况,不知何时有人将我搬到了早课堂的袈座上,我的身边围了穿着袈袍的僧人,她们口中诵着经,手里拿着佛珠,我抬头,悬梁挂着绣着芙蕖的五彩番布和巨大的盘香。我看得有些晕,支撑着站起来,有一个人从诵经的队伍中走出来,往我的额心点了一些水,我看见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和一面月白的旗帜。   那是我第一次见云旗大师。      云旗大师个子不高,一双俊秀的眼和白净的面庞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脸上并没有太多岁月的痕迹,明明六十多岁的人了,看起来顶多四十岁。她朝我伸出手,我看见她手心有一道狭长的伤疤,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她轻轻说:“要断了尘缘,自然要付出些代价。”   我往诵经的队伍里瞧了一眼,没有看到我的小奶奶,心里就慌了,目光撞上云旗大师,她说:“你小奶奶昨天晚上突发心肌梗塞,已经去了,你随我来,去见她最后一面。”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吓傻了,哇得一声想哭,却发觉眼睛干涩,根本流不下眼泪。   小奶奶被停在长青寺的阴世间殿内,我刚触到她冰冷的两颊,眼睛就痛得不行。云旗大师说:“嘉秀性格烈,这辈子过得憋屈,下辈子千万不要再嫁到梁家了。”   等到我和云旗大师做完遗体告别的仪式,即将跨出阴世间门槛的刹那,我又听见了一声清晰的“九儿”,我很确定,这一声是我小奶奶喊的,她在跟我道别。我很想回头,甚至已经准备回头,却被云旗大师按住了,她说:“斯人已去,请节哀,切莫徒增烦恼。”   跨出阴世间后,只觉日头照面,异常炎热。云旗大师转身对我说:“你小奶奶昨天夜里跟我说了,并不想有亲人前来祭拜,你刚才和她道别,就是代表全家跟她道别了,她后半辈子潜心礼佛,西天路上佛祖定会好生照顾,给她留个好去处,你不用担心。”   我默默点头,心中无限悲苦。这世上,疼我爱我的亲人又少了一个。   “昨夜入你梦的,不光是一只魖,还有一只魍魉。”   “魍魉是附在木石之中的妖怪,红发长耳,经常出来迷惑人。”   我和云旗大师详细叙述了梦境,并将幼清的经历全盘托出,云旗大师眉   心紧皱,良久才说:“你这个朋友,怕是不祥。”   “什么不祥?”   “我说的不祥,不是说不吉利,而是她死了以后,连魂魄都没了归处,阴间阳间都无处可查,就是按照阴司文书索命的鬼吏来了,都很难找到她的栖身之所。她来你的梦,说明对你还有眷恋,可她成了野鬼,你不能再以常理待她,她已经习得鬼怪的脾气,对你毫无益处。”   “那我该怎么办,大师?”   “你这几日吃住都跟着我吧,我教你一些防御之术,顺便也帮你除去身上沾染的戾气。”   “小奶奶去世了,我想回趟老家,给家里报个信。”我犹豫再三,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虽然小奶奶不想再和家人联系,但她始终是我们梁家的媳妇,我们做小辈的,如果不祭拜不尊敬,就是不孝顺。”   “百善孝为先,但是,这个‘孝’也要有所指,嘉秀在我寺出家,在我寺圆寂,就是我寺的人,与你梁家并无关系。”   我点点头,称诺。   云旗大师从左手腕上褪下一串佛珠,戴在我的手上,说:“你四岁的时候就该给你了,那时候你的手腕太细了,带佛珠容易掉,就没有给你。”   我一看,那佛珠的红珠线已然褪色,明显是带了很长时间,得道大师的贴身之物,毫无疑问是一份重中之重的贵礼。   “你小的时候,你妈妈请我给你看过相,我一看到你的面相就想起一个故人,有很长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你就是那位故人转世,但是后来我才发觉,我对她的执念是我的业障。”云旗大师静静说着,“你和来我们庙里的小孩都不同,很多小孩对庙里的大钟感兴趣,你却对庙里的流水最感兴趣,凡是有水的地方,你都要去踩一遍,连我们后门边的小溪都要弯下腰伸手去玩。”   “那大师你觉得我这是好,还是不好?”   “万事万物都有它的缘法,缘分没有好坏之分,只是说明你和水有缘,和水有缘的人,有韧劲。其实你跟嘉秀的性子很像,有时候烈,有时候温,估计你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的脾气。你妈妈有一次来找我,说一定要我照顾好你,我当时并不想答应,毕竟尘缘与我无益,但是你妈妈非常诚心,又经常做善事,我不得不答应她的请求。”   听到云旗大师讲到我的妈妈,我不禁眼眶红了。   “孩子你不要哭,人生在这世上,都有缘法。你和你妈妈的缘分浅,你不能陪她走过一生,但是你对她的爱却可以伴随你一生,只要你一直爱着她,她就永远活着。你的妈妈是一位好妈妈,我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好人总是不长命,但是福报总是相平的,你妈妈的福报都会还到你身上,你会幸福的,孩子。”   “我不想要我幸福,我只要我妈妈能活得更久一点……”我呜咽,“小时候每次爸爸出门倒货,都是妈妈照顾我,接送上学,烧菜做饭,带我上培训班……她就这样走了,都来不及让我好好尽孝。大师,您知道我每次看到身边的女孩跟自己的妈妈聊心里话时,我有多羡慕她们吗?”   云旗大师用宽厚的手抚摸我的脸颊,静静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红尘事,永远无解,若你心自明了,对那浮沉不去计较,你也就能获得你想要的解脱。”    ☆、白驹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已在微博回复过无数次,但还是想在这里说一下。 大家经常问我一个问题:“这个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的回答始终是:“如果你信,这故事便是真,如果你不信,就当看个新奇故事呗” 以后再遇到这样的评论,我就不回答啦~~ 也请大家别问我了~~ 谢谢大家的收藏和评论!!! 总之希望如果有时间都稍微注册一下,‘收藏’一下我的文章,可以直接下载‘晋江APP’看文哦~ 以后的更新基本会在白天~~ 好啦,我更新《候鸟》去了~~   长青寺的早课并不好上,我在礼堂借了一件袈袍,跟着庙里的僧尼盘腿在袈座上坐了一个时辰。因我并不笃信神佛,所以就免去了诵经。大雄宝殿里的莲花番布从悬梁处垂落下来,避住了刺眼的阳光,殿内梵音潺潺,偶有敲罄之声,令我从一片迷糊之中醒神过来。   诵经完毕后,我又跟着僧尼们绕着大殿继续游唱诵经。云旗大师领头,带着坐下的四位女弟子,由殿内的东面出发,绕着神作佛像一通跪拜。我跟着队伍前面的人疾走,又是下跪,又是磕头,一场仪式下来,只觉口干舌燥,头晕目眩。待到僧尼们早课完毕,去斋堂用膳,我却被云旗大师拦了下来,独自往那供奉排位的灵阁敲钟。   沉钟哀鸣,我抬眼望见不远处白鹿山和三清山交界之处腾起层层白雾,不由得呆了。云旗大师在我身后说:“那儿,就是三界的交界处,这几日白雾特别浓,想来也是冤魂太多。”   我一愣,“哪三界?”   “神、人、鬼。”云旗大师淡淡说,她从袈袍里拿出两个豆沙包同我吃,一边吃,一边给我讲些神佛的故事。谈话间,我和云旗大师说起童年算命的往事,还未待我说完幼清的命格,云旗大师便打算我:“你可有给他算命?”   我摇摇头,“命越算越薄,我没有让他算。”   云旗大师点点头,半响,郑重嘱咐我道:“你以后不论任何情况,都不让人他人给你算命。”   “为什么呢?”我想也没想,话便脱口而出。   “九儿,你就如那悬崖峭壁里钻出的一枝青藤,翻云覆雨抑或天上地下,都极惊险。”   “那这是好还是不好呢?”   “世人常问我真假虚实,好运还是劫难,却忽视了一些永恒的伦常。安,自然有安的好处,险,也有险的裨益。很多事,对你来说,也许只是白驹过隙般不显眼的一瞬,却往往是缘事簿里早就画好了的因果。”   云旗大师从来不会直接地回答我的问题,她试图和我探讨某些深刻的哲理,但我总是焦急着想要一个结果,两个人的谈话往往文不对题。   “为什么我得是青藤而不能是池子里的一朵荷花呢?其实我很喜欢荷花。”我问。   “芙蕖起自污浊,你两袖清浅,又何来的污浊?”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继续问道:“那幼清的命格是忠,大师您看她是否因此而罹难?那算命的曾言她命里有灾,这能说明他算得准吗?”   “你遇到任何一个人,随口说一句‘你最近感情方面有点问题’,十个人里估计有八个人会点头;你说一句‘下个月会转运’,十个人里九个人会信,剩下一个笃信;你说一句‘本命年有灾千万别乱跑要穿红’,十个人里九个人真的会碰上糟事不管穿没穿红,你自己想想,这天底下谁能做到某一年顺得大发、一点破事儿也遇不着?这些路边算命的,多是瞎说,或者学了点皮毛就出来卖艺,可偏偏你遇上的这两个,都是真刀实枪的好家伙。”   “他们不是骗子?”   云旗大师点点头,“你小时候遇见的那个算命的,相面的技艺炉火纯青;你长大后遇见的那个算命的,寻人的本事难得一见,我已经好几年没听说有人拿定针寻人的了。”   “这么厉害?”我不由得惊了。   “可她既查到了那人的方位,却没有和你细说,要么说明她运用定针的火候欠佳,要么说明她对你有所隐瞒。”   “欲知详细。”   “俗话说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她既已寻得那人活动在东面,便该告诉你,明日你去往何时何地能够寻得此人。她只告诉你了一半,就说明她不想让你真的寻得此人。”   “有可能是她水平有限?”   “能拿定针出来耍的,绝不可能是江湖上哄骗人的半仙,况且听你的描述,她手里的定针没有移动,说明她控制能力极佳,是个中的高手。”   “这和定针移动有什么关系?”   “定针能寻方位时令,时时都在探位,若是遇上个懂行的,从定针的移动指向很容易看出持针人的隐秘,都是靠天机吃饭的行当,要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去,持针人性命堪忧。”   我倒吸一口冷气,“所以那女道士竟能止住定针的移动避免暴露行踪?”   “想来是这样。”云旗大师点点头,“你幼年所遇的道士,也是个角儿。幼清的命格一点问题也没有,这世上忠心的人多了去了,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坏就坏在幼清请那道士算了命。”   “什么意思?”   “那道士不是一般的道士,他不光能面相,他还能演面。”   我一头雾水,“何为演面?”   “意思就是说,道士三言两语道破了幼清的命格,也就是道破了天机,因此她缘事簿里之前所画的命格都不再作数,全由那道士的结语作数。”   一股寒气自我心口透出,也就是说,从前幼清的命里确实有灾,不过人力可改、后天可为,但她请了那道士算命,提前得知了自己的命数,偏这道士又是个会演面的道士,‘命里有灾’的命数便被他口头坐实了,无论如何也更改不了了,如要更改,必须再请那道士演一次面。   我气得直跺脚,“那道士既会演面,又为何要引诱幼清算命,他这分明不是演面,他这是害人!”   “九儿,因缘际会,有些冤孽、有些浮沉,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掉的,他做这些,有时也并非他所愿。”   “那我必须找到那个道士,我只要找到那个道士,幼清才能归魂,我才能得到清明。大师,您懂得那么多,您能帮我出出对策找到那道士吗?”   “你听说过棋鬼吗?”大师问。   我摇摇头。   “棋鬼酷爱下棋,就是因为太喜欢下棋,误了转生的机会,永远无法投生做人,凡是会演面的道士,大抵和棋鬼脱不了干系。”   “也就是说,那道士一定出没在棋盘附近?有人下棋的地方?”   云旗大师点点头,“那道士,定成了棋鬼的傀儡,否则根本无法演面。”   我一边高兴自己得了新的线索,一边问大师:“如此说来,从前读《三国》,觉得里面的诸葛亮特别厉害,随手就能借来东风,亦能披鹤氅戴纶巾唱一曲空城,莫不是也有得道之助?”   云旗大师笑笑,淡淡说:“只是故事而已,何必较真,若真有得道之助,绝不会有‘扶不起的阿斗’之说。”   大师说话谈笑如常,和我在偏殿的廊下慢慢行走,我却对她所说的话,不寒而栗,只觉细思极恐。      我在寺庙里住了两天,晚上睡在课间又做了一次梦,不过这一次,我只梦见一头白色的小猪,朝我奔跑而来,早课和大师谈起,大师说是个好兆头,让我放宽心,吃过午斋饭便可下山回家。走的时候,大师往我的背包里塞了一只毛笔,说是开过光的,可以放在书桌上辟邪,我仔细瞧了瞧毛笔的笔身,上书‘小白云’,觉得颇有趣味。   回家刚一打开门,银条儿就朝我扑了过来,喉咙里呜呜直叫,拼命拿舌头舔我的脸颊。我倒了些新鲜的狗粮在它的食盆里,又接了一点水,银条儿吃得并不多。我躺在沙发上看了一会电视,大约傍晚时分,牵着银条儿出门。银条儿很久没出去遛了,激动得到处乱窜,我拿着牵引绳根本拽不动它,偶尔还会被它拽着跑。我陪着银条儿玩耍,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我原来的家,家后面有个公园,一直有挺多老头老太晚练,我牵着银条儿进了公园,还没走远就听到一声中气十足的“将军!”   我转念一想,公园里最多的就是老头子一起拼棋艺,让我赶上了。我赶忙跑过去,挤进人群中拿眼风来回横扫,希望能找出个面善的来。想来我也是太过天真,十多年前遇到的一个道士,哪能这么容易找到。   之后的每一个傍晚,我都牵着银条儿往东边的大街小巷里散步,看见有人在路边赛棋便停下来观战,时间长了,我居然也有了棋瘾,跟着参加了进去。   我下棋总是随心所欲,一开始便是劈头盖脸一顿抢杀,往往下得只剩下一副‘车马军’,甚至连粒‘象’也能被吃飞,带我下棋的黄大爷特别喜欢我,说:“小辈下棋就是爽快,该杀就杀,没那么多顾虑,不像我前几天跟个马脸一起下棋,愣是从下午下到吃晚饭还没下完。”   “真的假的呀,一盘棋能杀那么长时间?”我道。   “可不是么,那人落一颗子能想老半天,其实棋艺也不见得有多好,完全就是拖延战术,下到最后我都没耐心了,故意输给他的。”   旁边人一听便开始嘘黄大爷:“大爷,您输了就输了,找什么借口嘛。”   黄大爷眉毛一挑,“真的,你们别不信我,等那人下完棋,我城隍庙都烧了三座了。”   “下次把那人叫来,我们反正都闲得慌,看你俩下棋消磨消磨时间也好。”周围的大爷们纷纷道。   “行啊,明天我就把他叫来,九儿你也要来看大爷下棋啊。”黄大爷拍拍我的手臂说。   我点点头道:“好啊,没问题。”      有时候你不得不叹服,世间的事总是无比奇妙,比如,第二天来和黄大爷弈棋的马脸,正是我幼年遇见的那道士——陈昂驹。    ☆、凤雏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这几天出门,所以放了两章在存稿箱, 但是晋江抽了,我今天回来才发觉居然没有发成功, 你们肯定都等急了!!! 所以我把两章合成一章发了!! 谢谢你们的等待和催更!! 会继续努力!!   我之所以能一眼认出陈昂驹,最直接的原因是他还穿着当年那件浅色的夹克衫,夹克衫的口袋里塞着算命的小广告,广告纸露出一角。他的手指粗糙结茧,掌心托着几块石头,嘴里叼着一根牙签,慢慢悠悠在棋盘前坐下来。   黄大爷拨开人头,将我拎了出来,说:“待会我和这马脸下棋,你可帮我看着点,出出主意,我要是输了,丢大人。”我一听,认真地点了点头,站在黄大爷身后。黄大爷下棋有个毛病,前三步必定是‘挺兵’、‘飞象’和‘提炮’,我通常选择‘跳马’和‘提军’,陈昂驹显然是走了我所习惯的套路。黄大爷落完一步,陈昂驹总是要等那么一等,没个七八分钟下不了一颗棋,别说黄大爷熬不住,就是边上观战的我都熬不住。棋下了没一会儿,人群里就起了嘘声,‘你到底会不会下棋啊,卖什么关子’,‘不行就别下,腾出地方给想要下棋的人’。我死死盯着陈昂驹的面,发觉每当黄大爷下完棋,他的耳朵便会不自主地抽动两下,他的眼神也不在棋盘上,而是停到黄大爷的面门上。许是听到旁人议论,他稍微加快了一会下棋的速度,棋盘上的厮杀逐渐灼热起来。   许是注意到了我的凝视,陈昂驹忽然抬起眼睑盯了我一下。我有些慌,急忙移开视线。陈昂驹站起来,道:“这棋我不下了。”他走得疾,差点撂翻地上搭着的棋盘架子。我赶忙追上去,捉住他夹克衫的一角,道:“你被这盘棋都还没下完!”   陈昂驹闻言,身形一僵,眼睑下的乌珠转了又转,道:“你是谁?”还没等我回话,陈昂驹摆了摆手,道:“棋下不下完有什么要紧,我要回家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一点也不显老?”我脱口而出。   陈昂驹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诡谲,他回身拎着我的衬衫领口就道:“别瞎说话,徒惹是非。”   “欸——你这个小赤佬,你活得不耐烦啦!还不放下我家姑娘!”黄大爷急急忙忙从棋盘里起身,快步走到我身边,一把打落了陈昂驹揪住我领口的手,“下棋不行,欺负姑娘我看你挺行的么!”   “谁说我下棋不行!”陈昂驹怒道。   “你要是下棋行,你逃什么逃,这棋都还没下完!扫兴!”黄大爷哼了一声,手里拿着把折扇,忽的一下打开,扇起风来。   “不跟你们闹,我走了。”陈昂驹道。   “你站住——”我急急忙忙拽住他,“你不许走!”   陈昂驹脸上的表情很夸张,斜睨了我一眼:“你这小姑娘,胆子倒是大得很。”   我不说话,死死拽住陈昂驹的衣袖。   “你不让我走,那你要我干嘛?”陈昂驹问。   “我找你有事。”我道。   “我没这个功夫,我还要回家买菜做饭,等会老婆就接我孩子回家了。”陈昂驹道。   “你有老婆孩子了?”我一愣。潜意识里,我始终觉得道士是不娶妻的。   “怎么,我还不能有老婆孩子?我发觉你这小姑娘管得也太宽了吧?”陈昂驹嘲讽道。   我见根本拦不住陈昂驹,急中生智,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你被这棋盘耽误了投胎,也不见得下得多好多精妙,你说你可怜不可怜?你现在算命得价钱还是30元一次么。”   陈昂驹的脸色变了一变,又变了一变,他一言不发死死盯着我,过了会,转身就走。我追上去,继续道:“你这个演面的道士到处出来害人,你就不怕冤孽还到你老婆孩子头上么。”陈昂驹闻言,走得更快了,不一会就绕出了巷子口,到了大马路上。他忽然站住,对我说:“你想怎么样?”   “我们附近找家麦当劳,聊一聊。”我道。   “前面兆安路有一家麦当劳,我们去那里。”陈昂驹指了指马路。   “好,我请客。”我道。      因为是吃晚饭的点,麦当劳里人山人海,我买了两个汉堡套餐和一杯巧克力圣代,陈昂驹一见到冰淇淋就叫起来:“怎么你有冰淇淋,我没有,我也要吃!”   一个快四五十的老男人跟我吼,说他要吃冰淇淋,这让我不禁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我问:“那你要什么口味?巧克力吗?”   “不要,我喜欢草莓味。”   “真老土。”我嫌弃道。   “哎哟嘿,你这小丫头片子,老子爱吃草莓味还要被你说老土,你也是够了。”   我失笑,给他买了一杯草莓味的圣代。      陈昂驹一边吃,一边把汉堡里的鸡肉挑了出来,“我不吃肉的。”   “那你能吃饱么,我再给你买个菠萝派吃?”   “不用了,你说吧,你找我什么事。”陈昂驹也不是个挑剔的人。   我简明扼要地将幼清的事跟陈昂驹说清楚,但对于我自己的梦境之事予以保留,只是草草说幼清入了我的梦,躲在盛满水的缸里。   陈昂驹一边仔细听我说,一边喝可乐,喝罢,他道:“本来这事挺简单,我再演一次面就行,可问题是,她死无全尸,身无完发,魂又不知所归,我爱莫能助。”   我一听就急,“道师,您一定要想想办法救救她,她一定有什么苦衷,所以才会缠着我,入我的梦。”   “可她在哪里我都找不到,我怎么演?你必须先把她找到,我才能演面啊。”   我心中一动,悔得肠子都青了,“我前月在宋安桥附近的麦当劳见过一个高人,她能用定针往阴阳世间里捞人,厉害得不得了,可惜我什么联系方式都没有留下。”   “你是不是让她查了我?”陈昂驹问。   我点点头,“是啊。”   “我说我那段时间怎么觉得自己神魂有些剥离,原来是你在捣鬼。这寻人的差事可不能随随便便做的,往来阴阳世间的缘事不能错了顺序,你以后别再随意找人了。”   “我没有随意找人,我就是想要个真相。”我道。   “你想要一个什么真相?”   “我觉得幼清找我,肯定是尘缘未了,若我不帮她找到,她肯定还会来找我。但是,我觉得如果我不尽快查到真相,我恐怕熬不下去了,对我的身心实在太折磨。”   “那你要找,也不能急于一时,我们可以慢慢想办法。”   “我一想到之前幼清男朋友跟我描述的情景我就夜里睡不着,他说幼清晚上来找她,坐在墙头,穿着粉红色的小套裙,手里拿着白色的手袋,脚凌空悬着飘荡,然后鲜红的眼泪从她的内眼角落下来……”   陈昂驹的眉毛就在一块,倒吸了一口冷气:“我从业数十年,还没听说过如此恐怖的梦境,你朋友也是个厉害的角色,难怪你吓得不轻。”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呢?这件事,都是你缘起,若不是你诱她算命,也就没有之后的事了。”   “我只是算得她命里有灾,哪里晓得她此灾如此险恶,说实话,给她算命的十块钱,我还看不上呢。”   “哼,既然看不上十元钱,那又为何诱她算命?你这人也忒搞笑了。”我冷冷道。   “你别气嘛,我们这些靠天吃饭的,总是得做些无可奈何的事。你既已知道我被棋鬼缠身,那我也不跟你隐瞒了。”   看到陈昂驹难得做出一副要讲故事的架势,我立刻竖起两只耳朵凝神细听,脸上挂着的愠怒也散了七分。   “我临出生前,我妈晚上做了一个胎梦,她梦见天上有龙有凤,飞舞间掉下好多金银珠宝,把我妈妈高兴地从梦中笑醒,我妈醒了以后就找村头的瞎子先生算命,瞎子先生说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我问道。   “龙驹凤雏。意思就说我以后一定是个很漂亮、很英俊、很聪颖的孩子,而且还能当大官。”   我还没听完就大笑起来,“你哪里当官了?可见那瞎子先生也是乱说。”   陈昂驹脸上一窘,“我妈长得非常美,人又好强,一心想要孩子继承她的美貌,可惜我生出来以后,又黑又瘦,长到六七岁,其他孩子早就开始说话了,我还不会怎么说话,她就特别苦闷,天天对着我又骂又打,等到我九岁左右,我妈对我忍无可忍,就和我爸又生了一个妹妹,我妹妹的名字叫陈凤雏。”   “那其实你本名是陈龙驹对吗?”我道。   “你真聪明,我后来从家里出来,就到派出所改了名字,改成了陈昂驹。”   “为什么要改成‘昂’字。”   “就是希望我能从此昂首挺胸,抬起头来做人吧。”陈昂驹瘪瘪嘴,“我从村子里出来,先是去了县城,我刚坐上长途汽车,就看到一个姑娘蓬头垢面坐在座位里发抖,我问那姑娘怎么了,姑娘说,她是被拐卖进农村来的,好不容易逃出来。我问她是那个村,她说完名字我就知道了,她被拐卖的那个村,是我们河南最穷的地方。她颤抖是因为她特别激动,特别开心,她终于要离开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了。看到她那么开心,我也很开心,我从包里拿出馒头给她吃,我们两个一路上聊了很久的天。”   “长途大巴要开一天一夜,晚上司机会在高速休息区稍微停靠一下,我下车去买水,买完水出来就发觉大巴被一群人拿着锄头围住了。我跟你讲,真的特别荒唐,那些农民坐在一辆敞口的卡车后面,手上拿着的锄头一看就是地里干活用的,上面还粘着土。一群人围着大巴敲敲打打,说着我都听不懂的方言。我心想,糟了,那姑娘肯定是逃不出去了,赶快上前挤进大巴,在靠近车门的地方,果然看到那姑娘被四五个男人扒拉着下车,她死死抓住车窗不愿松手,我就急了,我说你们干什么,你们贩卖人口你们还有理了,你们要不要脸!你们丢不丢河南人的脸都他妈给我滚!其中有几个男人的锄头就往我身上砸,那姑娘尖叫一声说你们不许砸他,你们要是砸了他,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那几个大男人力气实在忒大了,我一个人拽根本拽不动,大巴里的人全都默不作声,司机就当没看见只管自己喝水吃面包,我气不打一处来,一拳头敲在其中一个男人的脸颊上,后面我就感觉头顶一片黑,醒来的时候我一个人在高速休息站大门口躺着,身边是我的黑色背包,我钱夹里的钱也没了,身上却毫发无损。”   “你没受伤?那个女子呢?”我紧张的问。   “那个女人我后面我也无从找起,估计是被那群男人带走了,但是我第二年回老家,听说他们那个村出事了,死了好些人,其中一个男的临死前不停说胡话,说□□者不得好死,拐卖妇女者不得好死,帮凶的也不得好死,全家都不得好死,而且断子绝孙,生下来的小孩都是鬼孩。”   我听得大快人心,连连拍手,说:“那然后呢——”发觉陈昂驹没有立刻回答我,我心中的疑团忽如拨云见日般清明,我叫起来:“我知道了,就是那个女子带你入行的对不对?”   “你实在太聪明了,确实在大巴上,她给我讲了很多玄学的东西,我听得特别入迷,但是我也好奇,为什么她懂玄学,还是逃不出被拐的下场,等到我再长大一点,懂的更多一些,我才知道,这是每个人命里的劫数,逃不掉。”   “放屁——”我激动地说:“每个人命里都有劫数这个我理解,但是被拐卖这种劫数根本就不该有!那些贩卖人口的,都不得好死!”   “魇着了,魇着了你,不要这么激动。”陈昂驹劝我。我才发觉我刚才吼那一嗓子,引来了周围很多人的目光。   “我觉得有些时候都是命,我回城里的第二年,有天下午,我爸爸忽然打电话来,说妹妹找不着了,我心里一沉,第一反应就是我妹妹也被拐卖了。那时候我已经学了一点本事,想要探下方位,但是我做到一半就觉得呼吸急促,躺下浅眠了一会,就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如果你想要找到你妹妹的话,你就要听我的’。我说一句实话,在我老家那边,重男轻女比较严重,我作为一个男孩子,居然被自己的爹妈嫌弃,也是前所未有的耻辱,我对这个妹妹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好感。我对那声音说‘我凭什么听你的’,然后我就听见我耳朵边有激烈的尖叫声,虽然我跟我妹妹两年多没怎么见面,但我还是马上听出那声音是她,我心里一下就慌了,毕竟是亲兄妹,我说‘好的好的我都听你的’。”   “所以你就这么做了棋鬼的傀儡,是么?你跟我说这些,恐怕不单纯是为了跟我讲故事吧。”我道。   “你反应真的很快,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敏锐的人。但是,你知道吗,就是你的过分敏锐,绊住了你。”   “哦?此话怎讲?” ☆、流觞 作者有话要说:  送上新更。 谢谢大家的收藏!建议大家如果有时间可以下载个晋江APP,这样我更新了,收藏夹就会有提醒,比较方便。 这个故事,我会认认真真写,就算再忙,也会尽力保持更新。   “你若不是听音辨锐,洞察秋毫,推理能力惊人,你又怎么能把这一系列的事情串连起来?相面里说耳大而提,说的就是你这种人,精力多,领悟力超出常人。”陈昂驹道。   我耸了耸眉,“那你额头饱满,山根高而直,不漏鼻,说明你对自己颇有自信,事业顺遂。这些奉承人的话,我听得多了。”   “这不是奉承人的话,而是相面常用语,你刚才对我说的,并非你胡说,只是藏在你的潜意识里,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我心中一凛。   “这些并不是你刻意想去记的,但你却能记住,而且记得很清楚,所以我说你敏锐。发生在你生活中的事,也许是你逛街偶尔从行人口中捕捉到风言风语,也许是你半夜忽然听见隔壁房间传出的悉索,你可能不在意,但你在无形中全都记录下来了。”陈昂驹平淡的叙述,却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你太过敏锐,所以才会招惹是非,才会经历一些平常人不曾经历的诡谲。”   我凝神细想,寒气从脚底窜上来。“我从小就常听一些怪异的声音,时间长了,也不觉得恐怖。比如,我躺在床上枕着枕头,能模糊听见隔壁人家的吵架声或者一声轻微的叹气;天快亮的时候,能听见一些鸟兽虫鸣声,厨房里也会有呯呯嘭嘭的击打声。”   “那就是了。”陈昂驹道。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手里拿着薯条蘸着番茄酱一顿狂吃,末了,又去柜台买了一包大薯条。   “我只想解开我脑中的一些困惑,我想幼清也希望我这么做。”我道。   “你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性格跟你也是绝配,我觉得当下之急是找出幼清的所在,你必须再去一趟她奶奶家,问清楚幼清的身后事,我们才好出发。”   “出发?去哪里?”我问。   “去找元集大师。”陈昂驹道。   “元集大师你认识?还是你有人?”我一阵激动。   “我怎么可能有人,你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破烂。”陈昂驹嗤之以鼻。   “这年头,做什么不需要找个熟人,攀个关系,人之常情。”我道。   “我们学玄术之人最是不屑你们这些俗尘气,我们顶多就是往上找个大师兄,大师兄再往上找个师傅,攀的都是干干净净的师徒关系。”陈昂驹撇嘴道。   我哈哈大笑,“那还不就是找关系!”      跟陈昂驹告别以后,我直奔三侠门幼清奶奶家。这次因为时间尚早,太阳还没有落山,楼道里光线充足,我走得很快,一下就上了三楼。在三楼拐角的地方我又看见了之前和我讲话的那个小孩,这次他身边没有大人相陪,在三楼和四楼的楼道里玩着一个沙包。   “好心的姐姐,你又来了。”他颠了颠手里的沙包,朝我咧嘴微笑。我看到那沙包的边缘已经漏洞,一些细碎的白米从沙包里漏出来。   我说:“你的沙包漏洞了,快让你妈妈给你补补,不然等下就没得玩了。”   小男孩朝我笑笑说:“姐姐你放心,这个沙包漏不完的,我家里多的是白米,很多很多的白米。对了,你要不要来我家吃饭,都是很新鲜的,刚烧好的,就是分量不多,因为我家的碗都特别小,你可能要多添几次才能吃饱。”   我连忙摆摆手,道:“谢谢你的好意,姐姐今天是来找四楼住的一个老奶奶,我不能在你家留饭。”   小男孩听完好像有些伤心,一直低头颠着手里的沙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的沙包往二楼掉了下去,他急急忙忙去捡,一个趔跌,直接从楼梯转角掉了下去。我惊叫一声,立即跟着跑下去,一边跑,一边喊:“你没事吧!要不要紧!你家大人电话是多少你知道吗?”可待我跑到二楼的楼道,楼道里竟然空无一人。   我愣在当场。不甘心,又继续往楼下走,一楼楼道里依旧空无一人,单元的铁门关着,我也没有听见铁门开合的声响,我心里一沉,不会男孩跑到地下室去了?大夏天的午后,地下室的入口传来阵阵凉风,我却没有这个胆量一探究竟,踯躅片刻后回身上楼。经过刚才一顿猛跑,头有点晕,我放慢脚步慢慢地上台阶,可好像怎么也上不去四楼,一直在三楼的楼道内晃悠,每个楼梯转角以后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三楼的门牌号。我心里又害怕又着急,只好敲开了三楼的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里走出来一个满脸是泪的中年女人,她凄凄漓漓地问我:“你找谁?”   我赶紧说:“我想上四楼,但是好像在楼道里迷路了。对了,刚才我在楼道里看见一个小男孩,他玩沙包,玩着玩着掉下楼梯了,我去寻他,却发觉楼下空无一人,也没什么血迹。”   “什么模样的小男孩?”   “头发短短的,有一摞搁在额前,脸上全是汗,单眼皮,雪白雪白的一个小男孩。”   那中年女人回身,从房间里拿出一张黑白照片,用泛着血丝的眼睛盯着我问:“是不是长这样?”   我凑近细看,可不就是刚才我遇见的小男孩,眼睛眨巴眨巴地朝我咧嘴笑。   见我点头,中年女人忽然伸出一双手,揪住了我的头发,恶狠狠地说:“就是你!就是你夺走了我孩子的命,我要你死!”   我被那女人提着想反抗,手上却什么力气也没有,连同双脚都离了地。那女人一边抓着我的头发,一边伸出手来掐我的脖子,见我疲弱,所幸两手直接掐住我的脖子,将我抵在对门的墙壁上。我被她掐得神魂消散,意识逐渐模糊,渐渐失去了声息。      待我再次睁眼,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头顶的天花板开裂,床边的地上漆着红漆。“九儿,你醒了。”幼清奶奶拿着一杯果汁走到我身边,在床头坐下。我不知自己是在梦里还是现实,只管抱住幼清奶奶一顿嚎。   “我发现你的时候,你直挺挺躺在我家门口,可把我这个老太婆吓坏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不是董老太和她老头子帮忙,我一把老骨头,怎么也不可能把你架到床上去。阳老头子已经帮你看过了,你什么问题也没有,可能是太劳累才晕过去的。”   幼清奶奶口中的阳老头子是董老太的丈夫,阳泽成医生。阳医生家里世代学医,家里出过好几位厉害的名中医,到了阳泽成医生这代,家族里依旧有好些医生。阳泽成医生有个颇为酷炫的绰号——‘江南咳嗽王’,治疗小儿咳嗽那绝对是一流国手。   幼清奶奶在幼清去世后,就不再起灶,经常跟董老太夫妻两个一起吃饭,今天我也在,四个人,四双碗筷。席间,阳医生问起我晕倒的缘由,我如实说了。我说完,鸦雀无声。   半响,阳医生说:“九儿,我们这里三楼前些日子确实去了一个小孩,如果我没记错,应该就是我去参加同学会前后的事儿。今天,是那小孩'烧七‘中的一日。”   我大脑一片空白,良久,道:“我上次来找董奶奶,楼梯里漆黑一片,就是这个小孩跟我说话,我问他楼道里的灯怎么坏了,没有人修吗,那孩子说不是电灯的问题,是人的问题。”   我一说完,顿时反应过来,当然是人的问题。楼道里的声控灯,在没有人的情况下,又怎么可能为一个鬼小孩儿亮呢?   “孩子的妈妈前些天在我们楼道里上吊死了。”董奶奶道。   这下我说不出话来了,嘴里含着筷头,牙关直哆嗦。   “孩子,你也是倒霉,先是遇到鬼打墙,再又是遇到他们母子。”阳医生淡淡说,“鬼打墙我偶尔也会遇到,往往是意识神魂不太清醒的时候。我们这幢单元楼新造完没多久,顶楼一户人家的儿子就从天台跳下去了,这件事就我和居委会的老陈知道,今天我终于说出来了。”   董老太显然被惊吓到了,“你不是跟我说顶楼那户是没有孩子么?你居然骗我。”   阳医生瞥了一眼董老太,哼了句:“你胆子那么小,我怎么敢跟你说实话,那你晚上还敢睡觉吗?还敢在楼道里走吗?”   “咱俩□□那会都熬过来了,还会怕这些牛鬼蛇神?”董老太嚼了一口芹菜,淡淡道。   “我一直以为鬼打墙是晚上听到墙壁里传出声音,原来是迷路。”我恍然大悟,继而又道:“不过我感觉我今天晚上怕是不敢一个人睡觉了,或者我以后要改白天睡觉了,不然哪里睡得着!”   “要不要我给你开服安神的中药,你拿回去喝?”阳医生道。   我赶紧点点头。幼清小时候不知道跟着阳医生喝了多少中药,我因为跟她关系近,沾着光也在阳医生这里蹭了不少中药。   幼清生下来皮肤特别黑,被她爹嫌弃得不行,抱到幼清奶奶这里,就再没来看过一眼。阳医生知道了,特别心疼,帮着幼清奶奶一起照顾幼清。幼清从小喝中药茶,泡药澡,等到发育的时候,浑身像换了一层皮,皮肤白皙细腻,阳光照着的时候,能看见她脸侧细小的绒毛,被光晕染成金色。我小时候特别贪玩,有一次下大雨还赖在公园不肯走,回去就感冒了,家里大人也没怎么注意,后面发展成了哮喘,阳医生诊完我的脉,就把我妈狠狠骂了一顿,不许我再喝可乐,准确来说,是不许喝所有的饮料。我从小到大,基本不怎么去医院,但是每年都会到阳医生家坐一会。   阳医生不光会医术,家里祖上也有做阴阳宅生意的,他耳濡目染,对这些事虽不能说全信,但到底还是长着个心眼。他凑近仔细瞧了瞧我的下眼睑,说:“丫头,不是爷爷说话重,你最近,真的别乱跑。”   我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心里堵着一堆奇异事该不该和阳医生说。这时候,幼清奶奶拉拉我的衣袖,示意我去她家,我便站起身,和阳医生夫妻俩道别。   到了幼清奶奶家,奶奶很直截了当地问我:“你是不是来问我幼清的事?”   我立刻应声,顺便问了为何董奶奶以为幼清是被大火烧死的。   “二十年前,我们医院的职员都住在石库门的单位大院里,谁知道睡到大半夜,忽然就起了一场火,那时董奶奶的女儿要结婚,董奶奶给女儿的嫁妆全赔进火里面了,最糟的是,她女儿以为二老还在火海,冲进火里救人,结果人没救出来,自己却被火烧得没了形。自那以后,董奶奶有了轻微的癔症,什么人去世都觉得是被大火烧死的。”   我这才知道,董奶奶为何从来没跟我提过子女的事。      “奶奶,我一直有个疑问,幼清去世以后,家里人把她葬到了哪里,我最近有梦到她,我觉得她一定是心愿未了。”   “南苑公墓那里呀,怎么了?”幼清奶奶问。   我不敢将全部的事情和盘托出,更不敢说出我的目的,因为知道幼清死状的同学明确告诫我,只许在幼清奶奶面前谈幼清死,不能谈她的死状,奶奶受不了惊吓。   “我知道了,奶奶,时候不早了,我走了。”我起身。   路过董奶奶家的时候,奶奶从厨房窗户口递出一个中药袋,我接过,谢过二老。阳医生打开铁门,跟我说:“九儿,爷爷送送你。”   本来让老人送我下楼这件事打死我都干不出来,但我明显感觉阳医生有话要说。   出走单元门后,阳医生借着灯光对我说:“孩子,我这大半辈子行医,经历过的奇怪事多了去了,你知道爷爷为什么能活到快八十岁身体还这么好么?”   “为什么?”   “因为爷爷只管做自己的事,不去伸长手,你也一样。我看得出来,你是真心想办好幼清的事,不然也不会来两次,这些爷爷奶奶心里都知道,但是你干完就撒手,千万不要沉迷其中。说老实话,爷爷祖上做那些阴阳宅的生意,虽然发了大财,但报应都还到子孙身上,就算三代行医,这些冤孽依旧还不清。”   阳医生从马甲裱袋里拿出一个橙黄的道符,塞进我的手心,“这个道符,我们家里的小辈人手一个,到了我这辈,我无人可授,本来想留着给幼清,但幼清也去了,我便把这个道符授予你。爷爷奶奶们都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天就将我们收了去。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没法送终,我哪里想到我走的时候,也没有送终的人。”   我眼眶一红,“爷爷,您长寿着呢,什么事都不会有。如果您真的仙去,我一定会为您念九九百十一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为您送行。”   “你妈妈为了你的哮喘到处求医,这才结下了我和你的缘分,我们谁也没有料到她去得那么早,自古生老死别难承受,你是你妈妈生命的延续,一定要珍惜自己的性命,切莫任性。办完幼清的事,答应爷爷,找一个实诚的人、爱你的人,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   我不准自己掉眼泪,抱了抱爷爷,闷头瓮声道:“上个礼拜沿海刮台风,把城南都淹了,幼清奶奶说幼清葬在南苑公墓,我做梦梦见幼清躲在水缸里,我就想会不会台风把幼清的坟头给淹了,我打算去看看。”   “你去看看也好,顺便帮我和奶奶上柱香,以后出门钱包里塞我给你的道符,过年的时候再来看我和奶奶。”阳医生说。   我点点头,慢慢走出了三侠门洞小区。我曾以为我会幼清做一辈子的朋友,我曾以为我会经常往三侠门洞看望里面的老人,在他们稍显拥挤老旧的家里消磨掉一个悠闲的下午,但是我发现,有些故事还没讲完就散了场,有些人儿去了遥远的地方不再回来,而我,还站在时光里,不愿往前走。 ☆、尘曲 作者有话要说:  新更送上, 这更有点鬼畜, 如果有读者注意我专栏的话,我开了一栏,专门用来放读者长评、我的回复、更新进度和公告。 实在很晚了,我去睡觉了,大家晚安。   我和陈昂驹到南苑公墓的时候,天有些阴,墓园里稀稀拉拉散着几个人。我大老远望见一个穿黑色罩衫的人低头立在幼清墓前,我下意识地抓紧陈昂驹的胳膊,心里有些怕。陈昂驹轻拍我的肩膀道:“莫怕,莫怕,就是个飞头撩。”   “什么是飞头撩?”我问道。   “飞头撩是南方的一种妖怪,也叫落头民。落头,落头,就是说这种人妖能头身分离,落下的头能够飞,具体的故事你可以晚上查查《酉阳杂俎》。”   “你诓我吧?这人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哪里像人妖了,分明就是人。”   陈昂驹见我一副嫌弃的模样,便从胸中掏出一个道符,拿食指和中指夹着,嘴里念起了我听不懂的咒语。那穿黑色罩衫的人似是注意到了我和陈昂驹,遂转过脸来,就在我快要看清那人的模样时,他的脑袋忽地从颈项上掉下来,砸在墓园的石板地上。   我吓得厉声尖叫起来,却被陈昂驹一把捂住了口鼻,顿觉眼前有些晕。那落头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两耳掠动,忽然就朝我的面门飞旋过来。   “这些飞头撩很好对付,如果能找到它的身躯,我拿个铜帽盖住它的身躯,让它的头飞不回原地,就能叫它窒息而死。”陈昂驹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惊慌,拿着符咒挡在我身前。   我害怕地闭起双眼,那落头飞旋的声音在我脑海中不停划过,令我根本无法思考。待我再次睁眼,发觉陈昂驹已不在我身边,我正四下查看,就听到陈昂驹喊我。他站在幼清的墓前,惋惜地说:“这天公作美,来这么一场台风,给城市里的人降温送雨,倒是苦了这些墓的主人,一个个全浸在水里,这在地下的那几位朋友,还不得冻死?”   幼清的墓完全浸泡在水里,大理石墓碑根部现了一条很深的裂缝,连带着墓边的青草也遭了秧,被大水没过半截。   “怪不得她要来找你,闷在水里闭气这折磨谁受得了。”陈昂驹叹道。   “那我们该怎么办?这墓园大半墓地都遭了水秧,光清理幼清一个地方,马上水又会漫过来,根本没有效果。我也奇怪了,为什么这墓地的地势造得那么低?”我问道。   “这就跟人间一样,谁不想住大别墅,但最后都只能挤在高层商品房里,管它地势高低,风水好坏,有地住就不错了。”陈昂驹看了我一眼,“懂了吗?这就是人生,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这时候跟我讲什么人生大道理,这些道理多了去了,有用吗?除了让人埋汰抱怨几句,屁用没有。”我嗤之以鼻。   “刚才那个飞头撩,其实在唱歌给幼清听”陈昂驹岔开话题,“你能相信吗?它在给幼清唱歌。”   “唱什么歌?”我道。   “大概就是唱‘今天天气好晴朗,处处好风光’‘夏天夏天快快过去,留下小秘密’这类的歌。”陈昂驹一边说,还一边唱起来。   “那它为什么要唱这些歌?有什么特殊寓意吗?”我陷入了沉思,“是不是希望太阳赶快出来,墓地里的大水能赶快消退,还墓园一个清净,这样的意思?”   “大概就是吧。”陈昂驹点点头。   我和陈昂驹看完幼清,慢慢朝墓园出口走,我自然而然地抓着他衣袖的一角,问:“那我们接下去该干些什么?我们是不是该去拜访下元集大师?”   陈昂驹忽然将刚才用的一道符贴在我额头上,厉声说:“不许动!哪里来的妖怪!还不速速现形!”   我吓得赶紧立正站好,一动也不动,一双眼睛紧张地盯着陈昂驹。陈昂驹脸色本就黝黑,一蹙眉,看起来颇严肃,和城隍庙里供奉的黑面托塔天王有得一拼。   “九儿,你现在站在这儿别乱动,待会不论有什么东西叫你,你眼睛千万别往后看。你一定要看着我从这里一直走到墓园出口,等我走到墓园出口,你才可以动,记住了吗?”陈昂驹一板一眼,说得有模有样,我将他的话铭记在心。   陈昂驹说完就往沿着墓园出口处走了,我虽然心里无比害怕,但硬逼着自己定神,目送陈昂驹出园。陈昂驹前脚刚跨出墓园,我就一路狂奔起来,天色渐渐转暗,我的心像一张被揪得极紧的牛皮,无声怖怕。   很快我便赶上了陈昂驹,伸手抓住了他衣服后摆,他扭过头来连忙道:“有听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喊你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我摇摇头,一边喘气,刚才跑得太急,气息不顺。   “那就好,我们走吧。”陈昂驹起脚继续往前走。   “刚才那是什么妖怪?它附身在我身上了吗?我怎么什么感觉也没有?”我一连抛出三个问题,陈昂驹紧闭着嘴,很久才道了一句:“你不要多问。”   我见他寡言,猜测刚才定是非常凶险的时刻,也就不再追问。两个人就这么默默走到公交站牌下,等车回各自的家。   临上公交车的时候,陈昂驹忽然拽住我,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我刚才在墓园,是骗你的,根本没有什么妖怪附身在你身上。”   我惊怒想要打他,奈何公交车马上就要开车,我三步并作两步上了车,一把拉开最前排的车窗,探出身,只见陈昂驹在公交站牌下笑如抖筛子般,得意洋洋地朝我做鬼脸。   我怒火攻心,也不顾车上有人,直接吼了一嗓子:“陈昂驹,你这个坏蛋!我诅咒你一辈子不举!不举!不!举!”吼完还朝他比了接近五秒钟的中指,直到车越开越远,陈昂驹的身形小成一个点,我才回进车内。一车人都挑眉睨我,我气不打一处来,又吼了一嗓子:“看什么看!小心长针眼!”      晚上回家,我越想越生气,拿起手机就给陈昂驹打电话。第一个电话陈昂驹接了,之后的五十二个电话陈昂驹都没有接。   银条儿刚吃了狗粮,肚子有点饱,瘫在我脚边摇头摆尾。银条儿是条好狗,摆尾的姿势优雅又具有节奏感。我懒懒看着它摆尾,昏昏欲睡。银条儿摆着摆着忽然就停了,随即我就听见我手机响了。没有来电显示,屏幕上写着‘无主叫号码’,我接起,‘喂’了两声,电话那头还是没有声音,我正要划掉来电,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一声极细极慢的女声,我木了两秒,才意识到她在唱歌:      “今天天气好晴朗……处处好风光……”   “夏天夏天快快过去……留下小秘密……”      极细极慢的女声在电话那头慢慢唱着,而我已经将手机丢到了离我一米远的床上。意识脱缰的零点零一秒,我猛地跳上床,抓起手机按掉了通话键。银条儿很合时宜地吠了两声,随我一同跳上床,然后对着手机一通狂吠。   我知道给陈昂驹打电话已经没用了,他肯定不会接,就给他发微信。   微信内容大致如下:陈不举刚才我手机有个女人打电话进来唱歌唱的就是你白天唱的歌我已经吓成狗怎么办!十万火急!(害怕表情三个)   我等了五分钟,陈昂驹才慢悠悠回了我一条:建议在心中默念一遍波若波罗密心经。(祈福表情十个)   我回:你给我打个电话会死啊?我吓死了!(害怕表情三个)   陈回:老婆孩子都睡了,我这时候给你打电话,等下老婆以为我外面养了个小三。(微笑表情一个)   我回:性命攸关,你不能见死不救。(哭笑不得表情三个)   陈回:你别怕,就当是五鬼往你家里运财了。(微笑表情一个)   我回:窝曹,你这样说我更害怕了。(哭笑不得表情三个)   陈回:你家不是有狗吗?狗是至阳之物,你不用害怕。(微笑表情一个)   我望了一眼银条儿,一把抱住了它的狗头大力抚摸起来,银条儿很乖,将头埋在我的肩膀上,不声不吭。大约过了一分钟,陈昂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声响起的那一秒,我还是害怕地抽搐了一下。      “我现在在你家门口。”陈昂驹在电话里冷峻道。   我愣了一秒,遂大叫:“陈昂驹你今天两米八!”      我打开门,看到陈昂驹脖子上挂着一大串大蒜。他将大蒜往客厅地板上一撒,说:“你回卧室去,客厅交给我。”   “我不能旁观吗?”我道。   “这玩意儿是裸着身体来的,你女孩儿看了不好。”   “那这玩意儿是公的了?”我问。   “不,她是母的。”陈昂驹道。   我哭笑不得,“那既然她是女的,我为什么不能看,明明我是女的,你是男的。”   “你总有一天被你自己的十万个为什么给害死。”陈昂驹道。   “怎么个害死法?”我条件反射地道。   陈昂驹无语。   “你进到你卧室,然后捂着耳朵,或者往耳朵里塞耳机,放最响的音乐。等下客厅的声音会很吓人,你就祈祷你的耳机够给力,让你什么都听不见。”   “你不会又是跟我闹着玩,骗我的吧?”我不放心地问。   “有种你就不塞耳机,给我听完客厅的一整套程序,我就敬你梁九是条汉子。”陈昂驹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我卧室的门。      我至今最后悔的事,不是我没有在报刊亭买那老头的灵符,而是我真的在陈昂驹的激将下,硬是没有塞耳机。那天客厅里发出的声音,成了我永久的噩梦。我开始不断梦到一个粉唇白面的女子,鲜红的液体从她眼角和耳朵缓缓流下,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她不断开合的唇中所唱的那一首尘曲。       ☆、运财 作者有话要说:  新更送上~~~ 真心希望大家能够花点时间评论一二,帮我打个2分,写个评论,帮我涨点积分。 最近我时差有点混乱,也没有跟大家讲具体的更新时间,主要因为我即写即发,什么时候有空了,就赶紧写一点,如果有读者注意我文章的更新时间的话,我大多都是凌晨一两点更新。 我会保证有更新,不会出现一星期不更新的情况,待我我后期空了,就能做到勤更了。 我在这里先谢过大家了。   民间一直有五鬼运财的说法,即曹十,张四,李九,汪仁,朱光五位阴将能将他人之财运至自己门下。陈昂驹在我家参观了一圈,不禁啧啧感叹道:“别看你家地方小,门道倒是不少,平常没少往这方面塞钱吧?”   “你指的哪方面?我不明白。”我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从三侠门洞到兆安路这块的住宅区,我可没少上别人家里做白事,八十年代的老小区屋子里头的格局基本一个样,两室一厅,矩形居多;但你们家不同,你们家三个房间全都四四方方,明显是敲了原先的墙重砌格局,进门有抱石三羊,屋内有屏风绿树,阳台罩玻璃封死,挖榻榻米,明显就是个运财的风水阵。”陈昂驹分析得头头是道,还打开阳台的门仔细瞧了瞧。   皓月当空,银条儿蜷在阳台一角,耷拉着眼皮。   “你居然还养狗!”陈昂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跳到银条儿身边,摸了摸银条儿的狗毛,感叹道:“此狗通体雪白,乃灵犬之兆,颇有九尾狐仙的气质。”   我被陈昂驹吹溜拍马的腔调惹出一声冷汗,耸了耸肩:“你去大马路上随便找条萨摩耶,它都是通体雪白,有灵犬之兆。”   “不不不——”陈昂驹煞有介事地摆摆手,“你这条狗,真是条好狗,你看它的眼睛,是蓝色的哩!”   “怎么可能?银条儿的眼睛是黑色的。”我一边说,一边折回客厅倒水。客厅里的水族箱我常年不清理,养了两尾小红鲤,玻璃壁上长满了青苔,我刚探身凑近细看,陈昂驹忽然在我背后尖叫一声:“别看!”   声速是快不过光速的,该看的,我全看了。我瞥了一眼水族箱,立即狂跳起来,道:“陈不举,你往我水箱里丢了什么东西进去!”   陈昂驹一脸赔笑得走到我身前,伸手挡住水族箱,道:“这不是刚才我脖上那串大蒜么,今天天有不测风云,我法力不济,来不及把大蒜烧成无形,留了那么一点。”   “你没烧完,你不能扔到垃圾桶里么?你扔在水族箱里,我两条鱼被大蒜熏死了谁赔啊?我养了五年的锦鲤,它们才是通体朱红,乃灵鱼之兆,有转运之势!”我从厨房斗柜里拿出一盛汤的大砵,灌了清水,用汤勺把两条红鲤放进碗里。   陈昂驹见到我的汤砵,又是一阵夸:“哇塞,你哪儿来的釉碗,这碗很贵的吧?你瞧这碗沿的图案颇为有趣啊,红红绿绿的,怎么还有个碗盖啊,哇,碗盖还镶了边呢!”   我被陈昂驹一连串的嘴炮堵了个慌,半响,闷闷道:“这碗是前清年间的,传到我太爷爷手里刚好第九代,到我这里是第十二代。”   陈昂驹的眼珠子转了转,又转了转,道:“看样子,你家里的好东西估计□□那会没少被糟蹋吧?”   “屁,在我家,真是好东西,哪轮得到□□来糟蹋?该藏得藏,该渡得渡,该偷得偷,该抢得抢,早没了,根本等不到红卫兵来插手。”我道。   陈昂驹又凑近瞧了瞧,颇为可惜道:“你用这么好的釉碗做鱼盆,你不嫌心疼啊?”   “这碗也就一般吧,原先我姑姑家有一个黄釉碗,娇黄色,那才是一顶一的好碗,世间寻不着一个,我这碗顶多就是年份久了点,百姓用。”我道。   “我看你家里有不少年代物,你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话说,我怎么不见你上班啊?”陈昂驹道。   “我家做投机倒把生意,我爹是这片儿远近闻名的倒爷,我么,当然也没有工作了。”   “你没工作,那你靠什么吃?”陈昂驹道。   “你给人家算命一次二三十块钱,你还能养活老婆孩子,我当然活得了。”我道。   “呵呵,瞧你的口气,你以为你是资本主义家的大小姐啊。”陈昂驹嗤之以鼻,“我除了算命,我还有正经工作,我做红白两事,偶尔还会去庙里给人唱经,一月挣个万把块钱没问题。”      陈昂驹本想继续说下去,结果我家大门突然响起了重锤声。我和陈昂驹一对眼神,当下决定陈昂驹去开门,我跟在他背后,手里握着一根警棍。   门一开,我只觉面上起了一阵狂风,还没等我睁眼,就有一熊掌朝我袭来,一把拎住我的耳垂,骂道:“嘿,你这小骚娘们儿,偷汉子还偷到自己家里来了。”   我一听就笑了,敢情是陈昂驹的老婆来了,立刻喊了一声:“嫂子,你搞错人了,昂哥他确实外面有人,但不是我啊,我是他的顾客。”   陈昂驹两只眼睛瞪得老大,转眼就给自己媳妇跪下了:“天地良心呐姐姐,我黑矬穷,我搞谁去啊我,梁九你别瞎说大实话坑我。”   当时陈昂驹媳妇已经松了手,我在一旁哈哈大笑,道:“误会,真的是误会,我家里进了点不干净的玩意儿,我请昂哥帮我弄弄干净,嫂子你看那鱼池里还有大蒜呢。我俩要是真有什么,就这个点,估计我俩现在身上都没衣服了。”   陈昂驹被我下流的话气得鼻孔生烟,一张黑脸耷拉着,几欲滴血。陈昂驹媳妇冷静下来,嘿嘿笑了两声,忽然拿熊掌往我肩膀上一拍:“小姑娘,姐喜欢你这直爽,不错。那你们事情办完了吗?”   “办完了。”我道。说我,我回身往屋里拿了点新鲜的瓜果放进塑料袋里,给陈家媳妇带上,道:“我这儿也没什么东西,这些算是谢礼,不成敬意,嫂子收下吧。”   陈昂驹媳妇显然是个爱占小便宜的,拿了瓜果,又扫了一眼我玄关里摆着的帆船摆件,也一并顺了去。陈昂驹一脸无奈,走前道:“下星期一早上五点,我在公交总站等你,我们坐车上白马寺找元集大师。”   我点点头,说:“走好。”      晚上睡觉前,我特意抄了一遍心经,压在枕头下。这一压,果然心里舒坦多了,昏昏沉沉地便睡了过去。   第二天,日头刚升起没多久,我听见房间外有走动声和开门声,心里特别高兴,因为我知道,我妈妈回来了。妈妈拎了一大袋包裹,穿戴整齐,出现在我卧室门口。我懒在床上不愿动弹,就叫她。妈妈听见我的叫声,走过来,俯身望着我,她伸出手摸摸我额前的刘海和碎发,然后说:“我给你切好了芒果,你闻闻香不香?”我摇摇头,道:“客厅里的芒果都放了快一个星期了,要是这芒果好吃,我早就吃了。”   妈妈闻言,把芒果放在我床头的小柜子上,又过了一会,我听见芒果上的小叉子落到地板上的声音。我迷迷糊糊地,还想继续睡觉。   “宝贝,睁开眼,让妈妈看一看。”我听见妈妈说。   我听话得睁开了眼睛,却发觉眼睛前面一片白——是天花板。   原来是梦。      大概九点多的时候,陈昂驹给我来了一个电话,先是替他媳妇道歉,然后又问我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   “挺好的,睡得挺沉,还梦见我妈妈了。”我道。   “昨天晚上太晚了,我也就没说,你怎么能把你妈的骨灰放你床底下呢?你知不知道这很犯忌讳。”   “我知道——但那是我妈妈,她又不会害我。”我道,“你怎么观察得那么仔细,你进我卧室了?”   “干我们这行,不用真进去,我有眼睛,我能看。”陈昂驹颇得意地道。   “说实在的,昨天晚上听了尘曲那玩意儿,我真睡不着,如果没有抱着心经,我估计我现在肿着一双熊猫眼。”我道。   “你心理素质确实不错,当年我头一次听,三个星期没好好吃饭,我师父她是这方面的行家,她说这玩意不听个百八十遍,根本成不了个中高手。”陈昂驹道。   “那元集大师岂不是听了千百遍,才能成为业界顶尖?”我道。   “师爷听了何止千百遍,恐怕万遍有余,要炼成像他那样的,没有勤学苦修下不来,没有天资慧根也下不来,定要两者兼得,方有建树。他不光要渡苦厄,更要体世情,没有三分三,怎么上梁山?”       ☆、寄生 作者有话要说:  新更送上,求打分,求评论~~   星期一的早晨,天还没亮透,一朵乌云就飘过来了,听天气预报说,最近一周都有强降雨,台风帕布前脚刚走,塔巴台风又来了。我在公交总站的出口站了还没到五分钟,裤脚便已湿得个精光。陈昂驹更惨,到了半途,伞被大风给刮跑了,整个人浸在雨里,狼狈不堪。   我拿着伞给他遮雨,还没靠近他,先是一顿笑。陈昂驹在雨里,刚张嘴,雨就全飘进他口中去了:“梁九,你还能不能有点良心啊,我都淋成这样了,你还有功夫笑!”我打开一把伞,递给陈昂驹,道:“我就是喜欢笑,管得着么你!”   到了公交总站,陈昂驹从内襟掏出一块手绢,一路从脖子擦到额头,擦得格外认真。见我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翻了个白眼:“姐姐,我这不是洁癖。”   “当然不是洁癖,你既做了傀儡,自然要格外珍惜自己的皮囊。”我道。   陈昂驹没说话,狠狠盯了我一眼,耳朵动了动,瓮声道:“它说你聪明。”   “谁?”   “它呀——”陈昂驹指着自己的耳朵,朝我吼了一句。   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摸了摸自己得胳膊,道:“得,我可不想得它赏识,待会找我来了。”      我和陈昂驹做公交1路车上白马寺,途径23个站,旅程漫长,我和他一边插科打诨,一边吃早饭。陈昂驹看见我手里热乎乎的豆沙包,咽了咽口水。我睨了他一眼,丢给他一个肉包。陈昂驹接过肉包,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个干净,吃完又道:“渴了,要喝果汁。”   “没有。”我道。   “我都看见了,就在你包里,我要喝——”陈昂驹道。   我从包里挖出果汁递给他,陈昂驹凑过来,啧啧摇头:“带这么多零食,你到底是去办事的,还是去春游呐?”   “办事春游两不误。”我道。   我没有说谎,白马寺是中古世代古刹,游客多景色美,我俩去办事,势必要在庙里住上十天半月,庙里都是素斋,不多带点零食,晚上肚饿怎么熬得过?   陈昂驹听完哈哈大笑,“那天晚上回去,我老婆直夸你会做人,本来她是不许我带着女顾客出来办事的,但一听我要跟你来,就答应了。”   “我还没问你呢,你老婆怎么就找得到我家?”我道。   “我老婆也是道上混的人,能没点看家的本事?”陈昂驹颇骄傲地道。   “得了吧,那天晚上她揪我耳朵的时候,我看见她手里拿着你的手机——”我话说到一半音低了下去,心中不由得一凛,若陈昂驹将手机落在家里,那他又如何在进门前给我打电话?   “什么?”陈昂驹显然没听清楚。   “我说,你老婆昨天晚上揪住我耳朵的时候,我就觉得她不一般。”我道。   “那是。”陈昂驹满意地道,眉眼一挑,又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哈,反正这路也长。”      “我老婆前段时间接了个案子,益州那边的山里,有女大学生在爬山过程中忽然失踪,我心里想这不跟幼清的情况一毛一样么,我就多长了个心眼。可这案子我老婆接得早,再加上我们夫妻俩有约定,各接各案,不互相透露案子,所以一直等我老婆从益州回来,我才隐约知道有那么一回事。”陈昂驹道。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问。   “就是一个特别喜欢独自旅行的女大学生,她胆子特别大,山上到点天黑,游客都走光了,她偏不走,一个人留在山里安营扎寨。结果睡到半夜,发觉自己的帐篷被一群男人给围住了。女孩儿心里知道大事不妙,没有反抗,跟着那群男人乖乖上了面包车。”   “又是一个被拐的女大学生?”我道。   “不是,你太没创意了”陈昂驹摆摆手,道:“那群男人也是来旅游的,晚上开夜车,发觉山路边有光亮,几个大男人好奇,于是就上山查看了。他们带着妹子下山,车里一路无话。女大学生心里虽然害怕,但没有丢失理智,说还是找间住店吧,在野外也不方便。那一车男人的兴致都被吊起来了,他们很快出山进了县城,在一家小酒楼停了下来,打算买点酒助兴。女大学生瞅准时机,哐当一下从面包车里跳下来,抬手就把酒楼门口放着的招财猫给砸了,顺带着把收银台里的东西全往地上一扫。酒楼老板一见来了个挑事儿的,也不含糊,叫了厨房里的帮厨拿了几把菜刀就吼上了,押着女大学生不许她走。那几个男人也是怂货,怕惹事,就全跳上面包车走了。”陈昂驹道。   “所以女大学生得救了?”我问。   “如果事情有那么简单就好了”陈昂驹道,“找我老婆来办事儿的,是酒楼的老板。老板跟我老婆说,那段时间店里生意不太好,女大学生觉得自己砸了店里的东西,理应赔偿,奈何身无长物,便把自己押在酒楼里帮厨。她受过文化教育,会写字会上网,也不娇气,所以跟酒楼里的人相处得特别好,时间长了,大家都不想女大学生走。”   “所以她就留了下来?”   “对。她在益州留了下来,认认真真地帮着老板开店做生意,酒楼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老板心就浮了,想一口气开家酒店,就跟自己江浙一带的朋友合伙了近千万,在省城开了张。可酒店开了没多久,经营不善,老板自己卷了细软跑回丈母娘家躲了起来。讨债的人上门发觉老板跑了,就把管事的女大学给押了。”   我倒抽一口冷气,“女大学生还活着吗?”   “还活着”,陈昂驹瞟了我一眼,看向车窗外,“但,跟死了没区别。”   “你继续讲。”我道。   “那老板后来自己也想通了,觉得就这么躲一辈子也没什么意思,想去自首,恰巧公安局的人来了,收走了他手上剩下的十多万块钱,把他几处房产和车都拍卖了,店面也全都转让了,这样七凑八凑,还是还不上当初跟朋友借的钱。这时,他身边亲人散尽,只有女大学生跟着他。”陈昂驹道。   “所以他又打起了女大学生的主意,对不对?”我道。   陈昂驹点点头。   “让她去做皮肉生意?”我问。   “你真聪明。”陈昂驹接着道,“女大学生受过教育,皮相又好,做了差不多一年时间,自己手底下又多了十几个女大学生,她很快就帮老板把债都还上了,还给自己买了辆奥迪,过了三五年又买了房,和老板两个人住在一起。老板跟我老婆说,女大学生看行情很厉害,买股票一买一个准,看盘的本事,没谁了。”   “我这么听下来,我觉得这故事挺圆满的呀,哪有什么蹊跷。”我道。   “你先听我说完。”陈昂驹道:“老板本来也觉得自己苦尽甘来,终于有了安稳的日子,想拉女大学生去扯证,可女大学生死活不同意,两个人就这么僵着,老板想要个孩子,可没女人,他一大男人怎么生?老板思前想后,觉得必须把女大学生给办了,于是趁她睡着的时候,偷偷摸进了女大学生的卧室,想要一亲芳泽,谁知——”      “白马寺到了,开门请小心,下车请走好,白马寺到了。”车内的扩音喇叭打断了陈昂驹的说话声,我三步并作两步跳下了公交车,陈昂驹跟在我身后,帮我扛着包。   “你接着说。”我道。   陈昂驹快走几步跟上我,道:“老板推门进去的时候,卧室里亮着光。那女大学生一个人坐在镜子,拿梳子梳着自己长长的头发,慢慢编成一股辫子。老板当时心里很感慨,觉得从她在自己的酒楼帮厨到两个人在省城买下房子,一路大风大雨都这么过来了,刚要把手放在她肩上,就听见她说你有没有听见一种声音,老板问什么声音,她说就是晃绳子的声音,老板说没有啊我什么也没听见。”   “然后那女大学生就指着卧室的天花板,说,你看,那儿吊了一个人,我每天晚上都听着他晃绳子的声音入睡,咯吱,咯吱,咯吱——”   我倒吸一口冷气,“卧槽,那老板还不得被吓死。”   “是啊,所以就找我老婆来办事儿来了么。”陈昂驹道。   “但这案子跟幼清的案子完全不一样,虽然开头都是女大学生失踪,但你老婆办的案顶多就是个凶宅案,没什么可稀奇的。”我道。   “我发觉你怎么就这么嫌弃我呢,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别看你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凶宅案不稀奇,那你给我讲个稀奇案子听听。”陈昂驹道。   “好啊,我给你讲个玳瑁案子。”我道。 ☆、玳瑁 作者有话要说:   新更送上~~ 求打2分求评论~~ 么么哒~~ 以后都是九点更新哟~~   我妈妈还在的时候,我家里养过一只玳瑁猫。玳瑁这个词听起来挺高贵,其实就是五花的意思,我家那只猫,是黑黄两色的花猫,它耳大而提,精力旺盛。   当时我妈还是个小姑娘,没有嫁人,家里祖祖辈辈都是文化人,住在兆安路的老房子里。我妈大学刚毕业,分配到本城的出版社工作,每天下班就蹬个自行车从三侠门洞一路骑回家。我妈听觉特别灵敏,每次过三侠门洞一条弄堂的时候,都会听见点声音,好像有人在小区围墙的顶上走路,时不时还掉下些防贼的玻璃碎屑来。有天晚上,我妈刚蹬过那条弄堂,哗啦一声,半面围墙倒了,我妈折回去一看,碎砖瓦上趴着一只猫。那猫的前脚掌全是血,我妈看着可怜,就带回家养。我外公脾气爆,最厌有毛的东西,我妈还没进门,就被我外公给轰出去了。我妈没办法,只得从出版社要了个大纸箱子,挖了两个洞,给猫当窝,放在大门外,给它养伤、涂膏药。   猫是喜欢干净的动物,每天早上都用唾液给自己洗脸舔毛。我妈那只玳瑁猫,因为身上一块黑,一块黄,看着凶相,小区里的人没少嫌弃它。我妈有天回家,忽然发觉门口的纸箱子不见了,心中一惊,猜想我外公把猫扔了。果不其然,我外公走了三条街,又把猫送回了三侠门洞,放生了。   我妈哭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蹬车去三侠门洞找猫,可那儿啥也没有。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外公给我妈单位打电话,说猫回来了,现在就在屋外。也是奇了,我外公住的小区是当时少有的装电梯的小区,平常外公家的消防楼梯门都锁着,那猫要上来,必须坐电梯。   我外公也迷信,怕犯忌讳,跟我妈说要不把猫养在家里吧,我妈自然高兴地不得了。于是,那玳瑁猫在我家一住就是好多年,直到我出生,它还住在我家里。   听我外公说,我妈跟我爸谈恋爱,我爸还没拖鞋进门,玳瑁猫就朝我爸呲牙咧嘴,凶得很。平常我妈走哪儿,猫就跟到哪儿,但我妈结婚嫁人那一星期,我妈连个猫影都没见着。后来邻居跟我妈讲,说你家那只猫在我家阳台蹲了七天七夜,给肉肠也不吃,就喝一点水,每天就对着月亮呲牙咧嘴,猫嘴巴张得老大,等你们家放完鞭炮热闹完,它又一溜烟往你家门口蹿了。   我妈嫁人了以后就要住到我爸家里去,她临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走,只把玳瑁猫给抱去了。我妈怀孕,婆家说养猫对肚里的孩子不好,想把猫送走,但我妈不听劝,硬要留它在身边,结果我出生以后,肺炎哮喘治不好,把我奶奶给气得,都说是猫的缘故。   我爹妈还没结婚前,我奶奶特意找了个相面的要相一相我妈,那相面的说我妈眼睛细长藏神,是贵眼,人中分明,体力好能生养,这才同意了我爹的婚事。结果没想到媳妇嫁过来,是个硬脾气,婆媳俩没少斗法,把我奶奶气得半死。我奶奶在我妈那里寻不着错处,就把气往我妈带来的猫身上撒。一会说要给它剪毛,一会说要给它洗澡,非把它折腾到病死不可。   我妈光照顾我还来不及,带着我到处问医求药,回到家却发觉我奶奶拿着鸡毛掸子在打那猫,也气得发疯。玳瑁猫被我奶奶用冷水洗了澡,拉了肚子在我奶奶的床上,我妈自知理亏,只得装模作样拍了下玳瑁的脑袋,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那玳瑁刮了我妈一眼,双腿一蹬,就往屋外蹿了出去。这一去,我妈三年没见着它。小区里的人说,经常看见那猫在居民楼的楼道里撺掇,搞大了小区附近所有小母猫的肚子,大半夜蹲在楼顶看月亮,呲牙咧嘴,一看就是大半夜。   有天我妈中秋节夜班回家,眼角瞄到楼顶上的玳瑁,激动地喊了一声:“咪咪!”玳瑁闻声,扭头看了我妈一眼,把我妈吓了一跳,觉得那根本不是猫的眼神。那猫顺着小区居民楼的水管,跐溜一下就窜到我妈脚边,亲昵地叫着。那猫把脸贴着我妈的腿,在我妈两脚间来回穿梭画八字,我妈说她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特别害怕,觉得很诡异。刚好我爸下楼倒垃圾,我妈赶忙喊了一声,再回头,那猫就不见了。   第二天天亮,我爸出来晨练,发现家门口进门毯上躺着一只死老鼠和一块腊肉。我爸爸把老鼠扔了,腊肉却不敢用,担心是涂了老鼠药喂野猫的诱饵。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家门口隔三差五就有些死老鼠和腊肉,我爸都悄没声息地处理掉了,直到有天我妈大扫除,清理到进门毯的时候,发觉毯子下面压了好几张青色的百元大钞,我爸才把话说了出来。   我妈虽然心里感动,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她去长青寺找我小奶奶,把事情原委说了,我小奶奶说这是动物的福报,不必记挂在心上。我妈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却想把玳瑁接回家里住,毕竟是养了好几年的东西。我爸知道我妈的心思,虽然很不喜欢玳瑁,但到底还是在楼顶趴了两夜,把玳瑁给逮回来了。   当时我奶奶身体已不大好,躺床上很多天没法进食,玳瑁回家那天,我奶奶忽然身体就变好了,不光能下床走路,甚至还能坐起来跟我们一家吃饭,把我爸高兴得不得了。夜半,我妈口渴,家里的凉白开都被喝完了,我妈耐不住口渴,就想下楼到小区门口的茶水铺偷口茶喝。她走到一半,回身看自己住的那幢居民楼,发觉楼顶飘着一件又长又大的白衣服,我妈刚睡醒,人有点浑,也没在意,先去了茶水铺喝茶,等喝完往回走的时候,发觉楼顶那件白衣服还在,迎着风飘阿飘的,我妈揉揉眼睛,心里很诧异,心想谁家晒衣服晒到楼顶去了。   第二天中午,她就接到我爸电话,说我奶奶去了。   我妈心里一咯噔,敢情昨天夜里看见的不是白衣服,而是白无常往来阳间探路,等着黑无常来索命了。   我奶奶去了,我爸心中苦闷,心想昨天玳瑁刚到家,第二天自己母亲就去世了,就把气撒到玳瑁头上,拎着玳瑁的颈项,忿怒地道:“这猫留不得。”   我妈自然不肯,我爸红了一双眼,道:“有它就没我。”   我妈就笑了,“你妈去世,你跟一只猫较什么劲!”   我爸气不打一处来,说话也跟刀子一般不留情面:“我知道你城里人,不喜欢我妈,嫌弃我妈是农村人,但我妈已经死了,你这点心愿都不能满足我吗?就当我是跟这只猫过不去,又怎么样了!”   我妈本来就是个硬脾气,从来只有世人给她让道,哪里有我爸对她颐神气指的份,“你妈去世跟我的猫什么关系也没有,你别借题发挥。”   我爸被丧母之痛压得喘不过气,也懒得跟我妈计较,没再做声,但他俩关于这猫的梁子也就这么结下了。每次吵架,双方都要把猫的事情拿出来炒一遍冷饭。   我长到四五岁的时候,我爸在外地出差的火车上,遇见了一个和尚,那和尚说我爸家里养了不干净的东西,要我爸小心。我爸自己就是做投机倒把诓人生意的,对这些玄佛之类的牛鬼蛇神从来不信,那和尚要给我爸串珠,我爸也不肯收,结果刚下火车就听说我妈被一辆卡车撞了,在人民医院急诊抢救。   等我爸赶过去,我妈抓着我爸的手,只说了一句照顾好小囡和咪咪,就撒手人寰。我爸回到家,看见那玳瑁耷拉着脑袋趴在我腿上,对那猫说了句:“这下你满意了。”   从此以后,我爹带着一人一猫,把投机倒把的生意发扬光大,就没有他卖不出的东西,收不回来的高利贷。别人都说我爸运势好,有贵人相助,其实就是平了苦厄而已。   陈昂驹听我说完,眉头紧紧皱着,良久才道:“那猫现在还活着吗?”   “半年前死了,所以我又养了一只狗。”我道,“它是自然老死的,没有什么痛苦。”   陈昂驹摇摇头,表情严肃的说:“这猫根本没有死,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把我之前心里对你的疑惑全解开了。这猫是个妖物,你从小跟着它一起长大,所以才遭了那么多的罪。”   “我觉得它不会害我吧?”我道。   “世人总相信鬼魂福报的说法,觉得自己做了好事,对鬼有了恩情,那鬼就是对你好,不会来害你,还会帮你谋财,说到底,都是贪念作祟。” ☆、绢花 作者有话要说:  新更送上~~~ 谢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收藏和评论越多,我更新越快哟~~~   公交车下客的地点在山脚,距离山腰的白马寺尚有一段距离。我和陈昂驹上山的时间正好赶上观音生辰,大清早,上山的队伍已从白马寺寺门排到山脚。我仰头望着绵延而上的人潮,不禁嘘唏:“不愧中古世代古刹,香客如流水。”   陈昂驹笑道:“你是没见过大年初一烧头香的盛况,上山的队伍从除夕夜里八点一直排到凌晨四点,黑漆漆的山林里人影瞳瞳,我第一次见,还以为百鬼夜行了。”   我闻言,不禁捧腹大笑:“我这个不懂行的都知道,百鬼夜行只有通灵之人才能见,道行浅的一般只有被鬼怪近身的份。”   “可不是,那时我刚学探位,手里拿着松枝,整天神神叨叨的,在林子里看到缓行入山的香客,还以为自己有了通灵的本事,高兴得不得了。”   我哈哈大笑,道:“陈昂驹,你太好笑了。”   陈昂驹摸摸脑袋,有些羞赧得说:“凡事太钻牛角尖,容易掉进阴沟里去,我刚学本事的时候,做的蠢事数不胜数,有空和你讲。”   “白鹿山原名百禄山,白鹿山和三清山交界的地方是传说中三界的交界处。”陈昂驹岔开话题,道:“每逢鬼节,我都会起大清早,去那交界处听听尘曲。有时候听得多了,便觉得这世间,万事无常,旦夕祸福顷刻之间,人在其间身不由己。”   “云旗大师和我讲过三界,可我不怎么相信,你说这世上,真的有三界吗?”我问道。   “我还没有去过其它两界,我自然无法准确回答你。”陈昂驹道,“但是我知道,白马寺的元集大师去过。”   “哦?他怎么去的?”我问。      陈昂驹从山路边捡了一根木棍子,递到我手里,道:“昨天夜里山上下了雨,地上湿滑,你拄着棍子,好走一些。”   “你听说过绢花的故事吗?”他又道。   我摇摇头。   “你看每年都有数万游客上白马寺祈福,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带着愿望,有的人还不止一个愿望,这些个愿望层层叠叠,靠着燃香和燃纸递到上头,浩瀚如烟,佛祖忙着打坐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听全面。”陈昂驹说着,弯腰从山路石阶边采了一朵白色的小花拿到我面前,“有些香客有权有势,身份高贵,自然不希望自己的愿望被其他人给掩盖了去,所以寺庙里的人就想了一个办法,做了一种特殊的绢花。凡是用绢花许愿的,没有一个不灵验。”   “绢花?听起来像是纸做的花?”我道。   陈昂驹点点头,“可以这么说,但是做绢花的纸不是普通的纸,做绢花的纸细腻光滑,印有红符,撒着金粉,背面镀一层锡。大部分的绢花纸是黄色的,特级的绢花纸是白色的,就像我现在手里拿着的小白花这样的颜色。”   “绢花纸可以买到吗?贵吗?”我又问。   陈昂驹冷不丁地看了我一眼,稍走快了几步,越过我,淡淡道:“绢花纸买不到,只能现做,元集大师以前是远近闻名的绢花匠,只有他能做出真正的绢花纸。”   “什么是真正的绢花纸?”我觉得陈昂驹越解释,我越迷糊。   陈昂驹没有解释,只顾一个人闷头往前走,我只能快走进步,赶紧跟上他。      “小姑娘,请问去白马寺是这个方向吗?”一个包着头巾的老妪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她的皮肤姜黄,面上全是褶皱,一双手枯槁如树根。   “是的,我们也要上山,老人家您不认识路,可以——”我正要接着说下去,只见陈昂驹忽然回身,一声不吭抓住我的手腕就将我猛地往前带。   “你干什么?”我蹙眉问道。   “我来的路上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全忘啦?”陈昂驹也蹙着眉,厉声质问我,“我不是告诉你了,手不要伸得太长,你知道你这些祸事都是怎么惹起来的吗?全是你自己作的。”   “陈昂驹,我帮老人家指个路,我哪里做错了?你家里没有老人吗?老人家需要帮助的时候,年轻人不该赶紧帮忙吗?你说我手伸得长,那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做人不能这么自私。”我被陈昂驹气得眉毛都歪了,憋了一肚子火。   “你说我没有良心——”陈昂驹拿食指狠狠戳在自己的胸口,“那我这些天又是帮你烧大蒜,又是领你上山,我是为了什么?我吃饱了撑的吗?你说谁没事给我一口气来五十三个电话,又是谁凌晨收到你短信就急急忙忙赶来了?”   我被陈昂驹诘问得没辙,只能撇过头,不说话。一旁的老妪看看我,又看看陈昂驹,道:“小年轻,大清早的,都消消火气。”   陈昂驹拿他那细得不能再细的丹凤眼斜睨了一眼老妪,冷哼道:“老人家,上山就这么一条路,您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上,不消半小时就能到白马寺的正门。您若没事的话,自个儿上山吧,别在这儿跟我们杵着了。”   陈昂驹的口气是我从未听过的傲慢和无礼,我又惊又怒,竟不知如何反应。老妪忽然凑近我,揪住我的双臂就赖倒在地,大喊起来:“闺女啊,你为什么不肯跟俺回家——”   老妪的声音并不尖锐,但在清晨的山林里却格外醒目,她声嘶力竭地喊着:“闺女呀,我可算找着你了,这个男人骗你财骗你色,你怎么还是跟着他?闺女啊,快跟娘回家吧!”   我被老妪拉着右臂,使劲想要甩开,却发觉已经来不及了,什么地方都不缺看热闹的人,加之上山礼佛的香客中老年人居多,一时间周围指指点点、低头私语说得头头是道的人便多了起来。   我望向陈昂驹,他抱臂胸前,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眼睛里写满了六个字——‘让你不肯听我’。   “既然你说我是你女儿,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吗?你知道我是几几年出生的吗?”我将手抵在老妪的肩膀上,企图松开她的钳制。我昂头对周围的人群道:“这位老人家我真的不认识,也绝对不可能是我的妈妈,她应该是精神失常了。”   “你叫梁九,一九□□年十二月出生。”老妪静静道。   我只觉全身冰凉。      周围的人见着我的表情,一片哗然。人群中一老头喊了声:“孩子,别在外头丢人了,快跟你妈回家吧。这男人长得又黑又难看,你跟着他图什么?”   我一下子急了,大声辩解道:“你怎么可能是我妈妈,我妈妈都去世了!”   那老妪一把拉近我,伸手摘下头巾,缓缓道:“孩子,你看着我的眼睛,你仔细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妈妈——”   老妪脸上的皱纹逐渐消失,凹陷的眼眶开始生动,鼻尖的模样像极了我梦中的样子,她开始微笑,阳光照在她露出的牙齿上,竟有几分熟稔。   “小心!”陈昂驹厉声一喝,只见一枝条罩着我的面门飞驰而来,我不及躲闪,堪堪受了一击。这一击,打退了我体内遍生的寒意,视线瞬间清晰。   陈昂驹将我挡在身后,手里拿着树枝,对老妪道:“如果你真是她妈妈,那你告诉我她是几时出生,她家在何方,如果你回答得上来,我就让她跟你走。”   “她是亥时出生,家在东北方向。”老妪道。   “错,她是寅时出生。”陈昂驹静静道,“你在这山路上盘踞多时,我看你是同行,本不想揭穿你,但就你这点本事,也出来混?”说罢,陈昂驹往前一探,扯开那老妪的腰包,一堆橙黄的丝绸道符掉了出来。   “你若是上山的香客,不该带供香和火柴么?”陈昂驹冷冷道,“礼佛的人,带什么道符?”   围观的人群渐渐冷静下来,左右瞟着陈昂驹和老妪,偶尔也把眼风扫到我这儿,皆是无声。陈昂驹什么也没说,只顾拉着我,转身往山路上走。我赶紧跟上他,想跟他说几句话,但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切入口。      约走了半个小时,白马寺的飞檐从茂密的林间露了出来。   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进如此之大的庙,望着冲天的香火和壁佛,激动地不能自已,和陈昂驹的谈话也逐渐轻松起来。   “我们从正门进去。”陈昂驹道。直到他开口,我才意识到,我的右手一直抓着陈昂驹的衣袖。我不着痕迹地松了手,道:“听说里面有放生池水法,是吗?”   “对,你马上就能看到。”      白马寺里香客济济,和长青寺的清净致远大不相同。白马寺放生池水法向来是寺内一绝,无数中外游客大清早上山礼佛,多是为了一观此景。   我们来的时间刚刚好,旻钟殿内的沉钟由三位僧人手执粗原木并排撞击,沉钟轰鸣,着红色袈袍的僧人从白马寺正殿鱼贯而出,手里擎着一串串佛珠,脚踏粗布鞋,绕着放生池开始做水法。   白马寺的正殿藏在晴闻殿之后,并非与寺门相连,游客需要礼佛晴闻殿后,方可进入正殿,即大雄宝殿。白马寺的大雄宝殿常年修葺,游客只能持香在殿外台阶上礼佛参拜。每逢观音诞辰、文珠菩萨诞辰等重大节日,大雄宝殿前的红栅栏才会打开,主持领坐下弟子进殿法事。一般唱经礼佛一个时辰后,弟子们会从大雄宝殿移步至两殿之间的放生池继续法事,而主持仍留在大雄宝殿内诵经。   我和陈昂驹隐在游客中间,退居晴闻殿后阶的西南方。只见僧人们绕着放生池开始低声唱经,队伍中有人持弓弦打击乐器,随着唱经之声击打,一声又一声,直敲进我心中去。顷刻之间,两座放生池内的水法喷涌而出,激烈的水花令之前浮在水面叹气的红鲤和龟鳖四散而去,躲在了两池之间的桥洞下。白马寺的放生池内有水面塑像,有趣的是,和长青寺一样,白马寺的池内塑像也皆为小仙童,并非什么大罗神仙。虽然是塑像,但小仙童们着霓裳羽衣,赤足踏着莲花,颈项间挂金圈,环臂赤朱,颇为生动。小仙童们座下的莲花佛龛上金光闪闪,全是钱币。因为水法的一个环节,是游客们往池中投掷许愿的钱币。   僧人们绕着放生池一遍又一遍得唱经,陈昂驹忽然戳了下我的肩膀,道:“你看桥洞下。”我闻言望去,差点惊叫出来——桥洞下的红鲤和鱼鳖竟然也和僧人们一个方向,绕起来圈。渐渐地,大多数游客都发现了桥洞下的秘密,不禁啧啧称奇。   在其中一位僧人往池内洒下不知名的白色粉末后,躲在桥洞内的红鲤鱼贯而出,游向水面上的小仙童坐像。紧接着,红鲤们开始在水面翻腾。大水法的水自上而下贯入池中,池中红鱼跃起翻腾,此鱼跃龙门的景致看呆了一干游客。   就在我们以为大水法快要结束的时候,大雄宝殿内响起了静静的鼓声。鼓声很沉很缓,每一下,都震得我心中一颤。原本氤氲湿密的苍穹忽然云开,一道金光刺破天际直射到大雄宝殿的飞檐上,我这时才注意到,正殿的飞檐上卧着一条蓝色的琉璃大龙。蓝龙乌珠怒睁,金爪紧紧抓着屋檐,似要将大雄宝殿提至天际去。   由于阳光的缘故,原本阴暗漆黑的大雄宝殿一下子通透起来,窗棱间全是散射的金光,只见一白袍红裟的僧人双手紧握红头鼓棒,交替击打着巨大的鼓面,他的袈袍翩飞,衣袖起落间竟有一股这世间舍我其谁的霸气。   我完全看呆了,以至于身后传来的人群惊叫声都没有将我叫醒。后来陈昂驹跟我说,我们到白马寺的那天,正好轮着元集大师出关,距离他上一次执棒挥鼓已去六年时间。世间一直有传言,说元集大师生来听觉敏锐,与声有缘,只要元集大师敲起鼓,水中游鱼忆起前世,空中飞鸟领悟轮回。当然这些都是传言而已,展现在游客们眼前的是,元集大师的鼓声使得原本停滞的水法又重新转动,水面震动剧烈,无数小水珠自放生池间溅出,四散空中。   陈昂驹伸出掌心,接下一颗水珠,按在自己的额头,他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究竟要多深厚的修为,才能达到这人鼓合一、纵水自如的境界啊!” ☆、赤鲤   元集大师的鼓声具有摄人心魄的魔力。它明明从大雄宝殿中发源,却宛若自青天昊日之上骤然倾泻下来,猛地砸到听客头上,一声劲过一声,一声迫过一声,仿佛要将平凡人心中所有苦痛隐秘全都砸扯出来,在最烈的太阳下暴晒一番才作罢。它不但令听客心中泛起最深的涟漪,更令人仿佛遇见了沧海桑田、日月星河。悠远昂扬的鼓声蕴含绵力,使我沉浸在连绵的鼓声中,放下所有防备,甘愿随其颠簸摆渡。那些被往日琐碎遮盖起来的情绪,此刻全都聚集在了一起。我的心口像是被一个海绵紧紧塞着,郁结回环,燥闷异常,神思已全然不受我的控制,眼前全是母亲静静的笑靥,耳边全是她温柔絮絮的低语。我的眼角渐渐酸痛起来,眼泪如泻了闸的湖水,顺着眼角尽数流下。   我转头望了一眼陈昂驹,他也神情凝重,眼角处积满了似盈非盈的泪水。陈昂驹一手搭住我的肩膀,一手捂着自己的胸口,道:“我现在心真痛啊。”   我的目光从陈昂驹身上移开,望向了放生池。水气氤氲,放生池内羽衣霓裳的小仙童塑们眉眼全用朱漆和曜石雕琢涂抹,栩栩如生。它们脚踩着莲花,衣服上的甲珠鳞片随着鼓声微微颤动。恍惚间,我仿佛见到其中一个仙童的眉眼似乎朝我闪动了一下。我未来得及反应,只听得水池中的一声巨响,一条通体金黄、两筷长的锦鲤自水面下跃起,在空中翻腾一圈又坠入水中。我眼前水花肆意,额头上全是水珠。虽然鱼跃龙门不过几秒钟的事,但我事后回想,脑中回旋的画面竟是那锦鲤乌黑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仿若故人。   元集大师的鼓声渐渐消了,游客四散,说话声又嘈杂起来。我仰头望向大雄宝殿屋顶飞檐,飞檐上卧着的赤足金飞龙瞪着浑圆的大眼,直望进我的心底去,我又一次流下泪来。   我小的时候常常独自一人在家,因为害怕,于是很爱哭。大人不在身边,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望着楼下繁华的兆安路大街嚎啕大哭。我的眼泪全都滴到小手上,越积越多,喉咙嚎得直冒烟,也不见有一个人来拍拍我的背,安慰我,告诉我别哭了。后来有一次,阳医生来看我,他宽厚温热的大手将我的小手牢牢攥在手心,盯着我的眼睛,静静道:“小九,你不能再这样哭了。你的眼泪很宝贵,你知道吗?”那以后,我便再没有哭过。   白马寺这一遭,还是我长大后头一回这样流泪。元集大师的鼓声有一种强烈的穿梭能力,虽然已经停了,我的视线还是因为眼泪而一片模糊。恍惚间,我看见那大雄宝殿屋顶的飞檐上坐了一个人影。微风拂过,他的衣衫翩飞。因为背着阳光,我看不清他衣衫的颜色,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依稀见到他脚底的一双过踝皮鞋和宽大裤管。   日光晒着我的额头,我不免有些晕,稍稍低头,再抬眼,飞檐上的人影已不知去向。   陈昂驹散了鼓阵后,在白马寺的院内四处溜达。我找了一棵大树,在树根处摊开报纸,一屁股坐了下来。寺内暑气夹着香烛燃烧的焰气,闷得我额头全是豆汗。我手里拿着一本经书,强迫自己一行行读下来。此刻,周围香客的说话声均入我耳,我竟也知道了一些小道消息。元集大师此次出关,主要是因为附近山上出了事。具体出了什么事,各有各的说法。一说是山上一到了夜里便鬼火遍布,哀嚎四起,很是吓人;一说是山上最近死了人,这案子上头要求七天之内破案,公安火急火燎查了三四天查不出什么头绪,于是死马当活马医,兵走险招,来求求元集大师这位大罗神仙,毕竟元集大师的听音能力远近闻名,黑白两道都知晓。我心想,完了,估计我跟陈昂驹顶多只能和元集大师见一面,说上几句话,想要求他办事,怕是不行。公安这事儿能让元集大师决意出关,想必是极大的事儿,大师不日便会启程上山,那我和陈昂驹等于白走一趟。   我正想着,没注意眼前忽然多了一个人。   “小姐,请问这放生池如何放生?”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他上身穿着一件白衬衫,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的阔脚裤,眉眼挺干净,手里捧着一只硕大的乌龟。那龟在他手上缓缓伸缩着四肢,龟背上有被划伤的痕迹。似乎是察觉到了我对龟背的观察,那男子将手里捧着的乌龟拿近自己的胸前,他只是微微转换角度,可从我的角度却是再无法看到龟背。不得不说,那男子有一双漂亮的手,骨节修长,指甲盖透着淡淡的粉色,纤尘不染。   我站起身,指着放生池,道:“没有什么规矩,你将你的龟丢下去就行了。”   我话刚说完,就见靠着放生池的院门那边奔来一个黑影,黑影手里提着一件黑色风衣,匆匆忙忙给年轻男子披上,道:“你刚刚出院,要特别小心。”   我愣了愣,秋老虎正盛,所有人都被晒得睁不开眼,哪里来的冷?   帮年轻男子披衣的是个眉目极为秀美的女子,她一双手纤长,涂着豆蔻,轻轻为男子拂去风衣上的褶皱。她梳着极整齐的长马尾,一头乌发垂落。他们两个站在香客往来频繁的寺庙里,即便不说话,也非常扎眼。   “魏延,我们走吧。”女子拍了拍那男子的背,轻轻道。      我一开始不觉得魏延高,直到他走到我面前,我才觉出他的身量。他的眉眼里藏了东西,我避过头去,不看他。他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道:“姑娘你是一个人来的吗?你一个人要注意安全。”   凡事极美而妖,我对极美之物向来敬而远之。我望了他一眼,本欲抬腿便走,却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道:“既然怕冷,那就多喝点姜茶,多吃点红枣。”   我说完刚一抬腿,就被魏延身边的女子叫住:“姑娘——”   “什么事?”   “可否向姑娘借一件东西?”那女子走上前来,我还未来得及开口,她忽然一下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你干什么!”我有些怒。   “可否问姑娘要一件东西?”她又问道。   “你想要什么?”我被她捏得疼,皱着眉目问。   “我想要你的眼泪。”她道。   我此时心中已知摊上大事,一双眼急急在人群里寻着陈昂驹的身影。我回头,只见魏延站在放生池边的大树下,身上披着的黑色披风微微摇摆,再往下,是一双过踝皮鞋,上面雕着熟悉的牛津花纹。他走上前,拉住女子,皱着眉,桃花眼里藏着一道锋刃,道:“小福,放开她。我们不着急一时。”   “可是我们寻了那么久,今次终于寻得,怎么能就这么放手!”   我被女子的手紧紧攥着,只觉心口火辣辣得疼,眼角酸胀,怕是马上就要流泪。   “放开她!”魏延一把将我拉开。他的手触到我肌肤时,冷得我直打了一个哆嗦。   许是感觉到了我的反应,他立刻松开抓着我的手,道:“对不起,我代她向你道歉。”   我望了魏延一眼。他的眉眼深邃,与我的眼神撞上,竟是一尘不染的镇定。   我道:“你要多少?”   魏延一听,立刻从衬衣裱袋里拿出一枚食指长的小瓷瓶,递到我面前:“不用很多,半瓶即可。”   我接过魏延递过来的小瓷瓶,进了寺内的女厕,吸着鼻子,将瓶口抵着眼睑,盛了满满一瓶。魏延等在女厕门口,见我出来,连忙迎上来。   “给你。”我道。   他拿过瓶子,显然是掂出了分量。他给身边的小福递了一个眼色。我以为他是要酬谢我,摆手道:“不用钱,举手之劳而已。”   魏延嘴角轻轻一抬,从小福手里拿过一张灿金的名片,道:“我的名片而已,若是小姐将来有难办之事,可以来找我。”   我轻轻一笑,将他递名片的手挡了回去,道:“我未必会有难办之事,就算有了难办之事,也未必会来找你,还是算了。”   “你就不问问我,我拿你的眼泪去做什么用?”魏延道。   “如果我今天不给你们我的眼泪,你们势必会在我身边停留,直到得到你们想要的,那我索性把它给了你们,免去你们的麻烦。至于我眼泪的作用,我问了又如何?我问了,你们就会说吗?不如不问,免去我的麻烦。”我道。   魏延笑了三声:“那既然这样,我就不给名片了。我叫魏延,魏国的魏,延安的延。姑娘给了我珍贵之物,我定然要报答。只是我过两天就要去美国,走之前肯定也没有时间当面答谢姑娘你了,敢问姑娘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我让人到时候将东西给你送过去。”   我在心底哼了一声:美国美国,怎么我身边什么人都在去美国,有什么可稀罕的。   我摇头,朝魏延故作潇洒道:“还是不用了。”   魏延笑了,道:“美国确实没什么可稀罕的,只是我家中有事,我必须得去一趟。”   我一惊,抬眼看他。   “你真的不想告诉我你的名字?”魏延轻轻歪头,看着我道,“梁九。”   我脸瞬间红得可以,面上干笑着道:“真不用送我东西,我什么都不缺。”   魏延点点头,从自己的皮夹里拿出一个绑着红绳的物件,放到我手里,道:“你最近经常做噩梦吧,戴着这个,就不会了。”   我摊开手心一看,是一条赤玉做的小鲤鱼,还没有指甲盖大,雕得很精细。我知道今天是摊上大家了,也不敢再推辞,收下红鲤,道了一声谢。   “这红鲤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放水里养着,你千万别忘了,不然效力就没了。”魏延道。   我低头仔细端详着手里的红鲤,魏延的说话声淡淡的,在我耳边盘旋,我听来总觉得不真实,再一抬眼,魏延和小福已经不见。   陈昂驹大约过了十五分钟来大树下找我。他手里捧着一个盛着冰水的大玻璃杯子,杯子里的冰块互相撞击,让人听来便觉得很是清凉。   “你这冰块哪里来的?给我喝口。”我道。   陈昂驹转身护着自己拿玻璃杯的水,道:“不给。”   “算了。”我并没有什么心情,坐回大树下。   “唉,你怎么了?平常我要是不给你水喝,你还不得跳起来骂死我啊。”陈昂驹弯着腰,眯起眼睛打量我。我撇着嘴,道:“刚才遇到两个道上的了。”   “啥?啥时候?”陈昂驹急忙道。   “就刚刚你不在的时候。”   “你没事吧?”陈昂驹道。   “他们问我要我的眼泪。”我道。   “那你给了吗?”   我点点头,“那种情况下,都被发现了,能不给吗?不然被拖走吗?等着被挖肾还是挖肝?你又不是不知道道上的手段。”   “嗨!行了行了”,陈昂驹走到我身边,安慰我道:“就一点眼泪,不会有多大的事儿,最不济就是——”   “就是什么?”我扭头,瞪着陈昂驹。   “就是被记下名字,记下方位,拿了你的泪,以后要是出了什么事儿,都得来找你,不光是刚才那道上的俩人来找你,以后还会有更多人来找你。”陈昂驹道。   我垂下头,一声不响。   “平常看你挺厉害的一个人,真遇上事儿了,也是个软柿子啊。”陈昂驹幸灾乐祸道。   “诶?这是什么?”陈昂驹发现了我攥在手上的红绳。   “其中一个给我的,说是谢礼。”我道。   陈昂驹从我手里拿过红鲤,先是把头凑近赤玉看了看,然后又放到光线好的地方瞧了瞧,一拍大腿,“我跟你说,你拿着这红鲤去求见元集大师,他保准见你。”陈昂驹一边道,一边将红鲤交还给我。   “真的?”我心里面还想着刚才眼泪的事,乱得很。   “你知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吗?”陈昂驹道。   我摇摇头,“不知道。”   “是一把钥匙。”陈昂驹静静说。    作者有话要说:  《庙算》已经慢慢恢复更新了,谢谢大家的辛苦等待。 ☆、天眼 作者有话要说:  求评论!求评论!!!   “钥匙?”我疑惑不解。   陈昂驹点点头,“虽然被人拿了泪绝对不算什么好事,但能换得这条红鲤,你也不算亏。这条鲤,你必须放水里养着,要不然,它会死。死了,就没用了。”   我一惊,陈昂驹跟魏延说了一样的话。   陈昂驹没有理会我的呆愣,继续说道:“中古世代的时候,有一户姓卫的人家,这家的家主叫卫洪,本是金陵人氏,在京为官,后做了巡抚,一路下到汴州。卫洪在汴州城里呆了不足月旬便上书朝廷,说自己身染瘴气,年岁也大了,恐不能再为朝廷效命。朝廷的批复很快就下来了,让卫洪在汴州城就地安家,做起了汴州城的父母官。这汴州城虽不大,却有一面极为毓秀的湖,一条极为宽阔的江。春夏之交,百花吐艳,游人如织,很是迷人。卫洪在朝为官数年,见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伛偻的阉人和寸草不生的宫墙,到了晚年终于能守住节操颐养天年,心中很是感慨。这日夜里,卫洪带了些家中的干粮果子和酒水夜舟湖中,谁知家中小厮撑船至湖心时,竟飞起了漫天的雪花。小厮意识到脸面前飘着的是片片飞雪后,慌忙中吓得扔掉了手中的撑杆,三两下便晕了过去。撑杆落进漆黑的水里并未浮起,载着二人的小舟慢慢在水中打着圈。卫洪心知逃不过这一劫,索性走出船舱,于茫茫湖面大喊一声:”“若是想要见我,又何须遮遮掩掩!出来!”湖面上的飞雪并没有因为他的喊声而停歇,雪花翩翩飞舞,落到卫洪的鼻尖。他闻到了血腥气,再拿手一摸,昏暗船灯照着的,是一双粘了殷血的手。卫洪跌倒在船舱内,第二日被人在湖附近的凉亭里发现。可是,当晚撑船的小厮却是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卫洪和他夫人育有一女,名浅光,小名囡囡。囡囡长到十六岁,和当时文试的榜眼结为连理。那榜眼家中甚为贫困,都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连参加考试都是用的张三李四这样的草名,圣上得知后,当朝赐姓‘魏’,赐名‘观’。   卫洪待女儿出嫁后,便辞官退隐后,由女婿魏观走马上任。他整日闭门不出,专心在家中炼丹雕玉,尤其是雕玉的手艺,经过几年的闭关,愈发精进,一口气雕了好几座玉佛。魏观见了,干脆集汴州之力,在三清山的山腰,面朝大江,建了一座玉佛寺。其中一座玉佛的莲座被贴了金箔,放在寺内最高的藏经阁内。只要打开藏经阁的窗棂,室内大佛便能坐观大浪淘沙,拭看众生平等。江上阳光好的时候,江对岸的百姓偶尔也能观见藏经阁窗棂掩映下大佛的眉眼。   玉佛寺一建就是十年,快要建成的时候,卫洪已经缠绵病榻数月,命不久矣。听当时在他身边侍奉的下人道,卫洪死前嘴里一直说着胡话,大意就是‘我贪恋红尘,我愿意下辈子做牛做马,当一匹白马来报你一世的恩情,所有罪责都在我身上,你切莫跟小的置气’,卫洪直到死前还在找自己的女婿,要把玉佛寺的名字改为白马寺,可惜当时魏观远在千里之外的金陵句容。说来也巧,卫洪原是金陵句容人士。卫洪咽气前,拉着女儿浅光的手,嘱咐再三,话还未尽,人已经去了。浅光整理遗物时,在卫洪的练丹房内发现了一盒赤玉锦鲤,皆只拇指大小,百八十个,雕得十分精细。回想父亲临终前的嘱托,知这盒赤玉锦鲤等闲之物,立刻送到玉佛寺开光。”   “那些锦鲤本是赤玉做的,谁知道被浅光拿竹篓盛着浸进玉佛寺的放生池里时,竟全成了活。来年再去时,池里的好些红鲤竟全都成了金鲤,对不对?”我道。   “是啊!”陈昂驹有些兴奋,“怎么,你也知道这个典故?”   “我小时候去长青寺找我小奶奶,在庙里一呆就是一天,她会讲很多这样的故事给我听。这个故事我也是有所耳闻,但并不知道得十分清楚”,我道,“总之一来二去,玉佛寺变成了白马寺,从中古世代开始,香火不断。魏家也成了望族,家中子孙出仕无数,鼎盛时期家中十七人同时在朝为官,直到后期在朝斗中被梁家取代,随后没落。我说的可对?”我道。   “你说得对,但也不对。虽然后期被梁家取代,但魏家就没有过没落的时候,历代白马寺的方丈定出自魏家一支,打仗的时候,魏家可没少捐细软,解放后更是实业肱骨。只是魏家自从吃了那次亏以后,家训上的第一条从原先的‘仕心系君国’变成了‘顺时、听天、知命’。   “你怎么知道魏家那么多底细?”我问道。   陈昂驹的目光有些飘远,定定道了一句:“当初带我入行的那位姑娘,就是魏家人。”   我沉默了一下,只要提起陈昂驹的第一个师父,他脸上的表情一般不好看。   “我没想到真的有赤玉锦鲤。”陈昂驹叹了一口气,仰头喝光了玻璃杯内的冰水,道:“我以前只当我师父跟我讲的都是故事,没想到真的有。”   “你就那么确定此红鲤是那赤鲤?”我并没有当真的打算,“若是能靠它见到元集大师固然好,但我还是想找个机会把它物归原主。”   “我确定,我很确定。你看——”陈昂驹从胸前领口里掏出一根红绳,拿到我面前,“你看两条红绳的编法完全一样,锦鲤的形态也颇为相似。只不过,我这条是师父给我的,所以玉鲤的性别随她。依我之见,你那条恐怕是男的,这个从尾巴上可以看出来。”   我听来觉得颇有趣,把玉鲤递过去,道:“那你拿着吧,刚好你一条,你老婆一条,你以后就戴我这条,这样也不会混了性别。”   陈昂驹连忙摇头,把我伸出的手挡了回去,“他人赠你珍贵之物,你怎能那么随便就再送人,更何况是这玉鲤。”   我笑了,坚持递给陈昂驹:“你来过我家,你也知道我家里的样子。我跟我爹现在是能倒多少倒多少,绝不能再往家里带东西了。”   “你这人”,陈昂驹皱着眉头,拿过玉鲤,一口气就往我额头上套,“多大点玩意儿,你戴脖子上不就完了么,哪儿那么多废话!”   我无法,叹道:“你没看到我脖子上还挂着链子么。但凡是物件,戴久了用久了,总是会生出感情,到时候想舍都舍不掉了。”      陈昂驹没有搭理我,转身往大雄宝殿的方向走,我连忙跟上。白马寺的大雄宝殿和一般的寺庙不同,门槛上全贴着金箔,门口又拿漆木栏杆隔着,显然,一般的善男信女是不能进殿参拜的。漆木栏杆有我半人高,一应竖条分间,根本无从入口。我正发着呆,陈昂驹在我面前打了一个响指,我一回神,那厮转眼就立在漆木栏杆后了。   “你怎么进去的?!”我大惊。   陈昂驹扯了扯脸皮子,眉毛都没皱一下,“干这行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这点本事都没有。手给我!”   我未来得及伸手,只听见耳边风声一阵,再眨眼,已然立在了陈昂驹身边。   “邪门了!”我低喊了一声。   “你还没见过更邪门的呢!”陈昂驹哼了一声,手往殿内一指,“你看见没有,那座玉佛台几下面的是什么?”   我顺着陈昂驹的视线望去。大雄宝殿的正中坐着一尊玉佛,佛像用莲座托着,安置于台几之上。台几用上好的紫檀木雕篆,四脚直触于地,其间中空。大雄宝殿内的盘香燃得甚旺,台几周围烟雾缭绕,我蹙着眉头仔细张望,不想竟吓得后背直冒出一身冷汗来。且不说那台几下的怪什物,就说那燃香周围,密密麻麻全挤满了衣衫褴褛的冤魂鬼怪。它们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形态,乍看只是一团白气,可当它们发觉你在凝望时,便全都跟说好了似的,装出极为恐怖的面庞来吓你。   “你瞧台几下的那些个,抖得跟筛子似的啊!”陈昂驹尝试着走近了几步,我却紧张得后背窜起凉意,手不由自主得握住了挂在胸前的红鲤。佛像的台几下藏着四个还未能飞升的魂魄,颤抖畏缩在一起。因为他们的人形还未全去,面庞栩栩如活人,并无两样。它们身上的衣物崭新,眼角和嘴唇处都封着腊,清一色入殓时的装束。陈昂驹看得入迷,甚至还拿手掩着嘴,轻声道:“喂,你们这是打算去哪里呀?”   我已体毛倒立,身形僵直,根本没法正常思考。按老底子的说法,我这样的情况,属于开了“天眼”。但凡开了天眼,便再无回转的可能。从今往后,这阴阳六界,不论死气活气,鬼怪妖魖,我全都能看见。   “陈昂驹——”我颤颤巍巍地喊了一声,带着哭腔,“我是不是被人开了天眼?为什么我都能看得见?你对我做了什么?”   陈昂驹转身,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我这是为你好,开天眼是迟早的事。”   我一口怒气蹭得涌上心口,恨不得一拳就朝陈昂驹挥去:“谁让你开了?谁准你开了?你这么爱多管闲事,你爹妈知道吗?”   我一边骂,一边挂下泪来:“本来这段时间我已经睡不好了,你又开了我的天眼,我以后还怎么睡?!”   “不干了!不干了!什么屁事!我回家了!”我一把推开陈昂驹,转身往殿外跨。      “女施主请留步——”我左脚还未跨出大雄宝殿的门槛,肩膀上突然垫了一丝力道,竟擎住了我的去势。我回身,只见一披着□□的寺人的拦住我,合手作揖:“女施主既已入殿,便不是一般人;既不是一般人,这来来去去就不能随便。”   “你是谁?”我一口闷气堵着,语气颇为不客气,“我心情不好,要回家。”   “我是元集大师坐下的弟子,廉池。”寺人道,“我见施主胸前所坠之物颇为眼熟,可否摘下借我一看。”   陈昂驹一个大步跨上前来,揽住我的肩膀,右手提着自己胸前的红鲤,笑眯眯道:“这赤鲤她有,我也有。”   “大师呢?”陈昂驹垫着脚尖,伸长脖子四处张望,“我刚才还见他在殿内敲锣打鼓,怎么一下就不见了?”   “你拿开!”我甩开陈昂驹挂在我肩膀上的手臂,对寺人说:“我们确实有事相求,想见一见元集大师。”   “方丈年纪大了,击完鼓,人有些疲累,现下正在休息,不方便见客。”廉池道。   “那什么时候他能休息好?”我问道。   “等用过午斋吧。”廉池道。   “别告诉我用过午饭,你们方丈还要午休。”我不禁道。   廉池面目清秀,一双丹凤眼细长,微微浅笑了一下,道:“今天日头那么大,方丈势必需要午憩。”   见我一脸黑相,陈昂驹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施主可否愿意跟我来?用过斋饭,等待片刻就可见到方丈了。”廉池说话不紧不慢,是出家人惯常的态度。   “走吧。”我一边说,一边把胸前的赤鲤卸下来给廉池。      白马寺的晨斋饭从清晨四时开始供应,到七点结束;午斋则是从上午九时开始供应,下午一点结束。白马寺地处偏远,大部分香客较难赶上晨斋,多吃午斋。我和陈昂驹跟着廉池往白马寺的食堂走,还没见着食堂的飞檐,赶着吃斋饭的队伍已经排起了长龙。越是靠近厨房的地方,人声越是鼎沸,根本望不见食堂的大门。   廉池走路有些跛,身子总是不自觉地歪向右侧。我和陈昂驹见了,只是交换了一下眼神,并未多话。廉池带着我们抄小路进了食堂的后面,我看见内厅里放着的一个个半人高的铁桶,一下子没了食欲。铁桶里装着一堆咸菜豆腐、芹菜腐竹之类的素菜,边上竹筒里盛着粥、稀饭和米饭。陈昂驹与我喜食肉,捧着廉池递给我们的饭碗,两个人兴致都不高,但还是装模作样地大快朵颐起来。   也不知是素斋确实好吃,还是我上山拜佛消耗体力,碗里的煎豆腐和咸菜竟别样好吃,吃完一碗又问廉池讨了一碗白米饭。这次廉池递给我的不是白米饭,而是紫米饭。   陈昂驹见了,立刻伸出自己的碗,道:“我也要紫米饭。”   廉池笑着摇了摇头,道:“这碗紫米饭是特意吩咐的,只能给女施主吃。”   我得意得笑了起来,就着咸菜三下五除二扒完了饭,觉得肚内仍饿得慌,便又要了一碗。廉池也未多言,换了一只大白碗,又给我盛了一碗紫米饭,还从内堂要了四碟酱瓜、腐乳之类的小菜。   “寺内的菜鲜有油腥,一般的香客都会多吃几碗米饭。”廉池道。   也不知是饱足后的困意,还是我的心理作用,吃完饭后,我明显觉得自己的心神定了不少。   廉池将赤鲤归还于我,道:“女施主的赤鲤是货真价实的赤鲤。”   “那我的呢?”陈昂驹连忙问道。   “男施主的我现下也不好确定,需师父验过方能定论。”廉池道。   陈昂驹噘了噘嘴,没有说话。   我握着赤鲤,竟察觉有些温热,复又将它戴在胸前。   “请两位施主在寺内的客房休息片刻,待日头不那么猛了,我领二位去见方丈。”    ☆、石猴   白马寺的客房和长青寺并无二致,皆是竹席竹垫,空调电扇样样不缺。我斜躺在客房的竹榻上,架着二郎腿,又拿手枕着后脑勺,两眼盯着挑高的房梁发呆,很快便打起盹儿来。模糊中,意识被肆意拉扯,脑中浮现起无数光怪陆离的影像,一阵接着一阵朝我袭来。   陈昂驹手里拿着一把蒲扇,对着我的额头就是一记猛拍。   “让你在客房休息,又没说让你睡觉。”陈昂驹收了扇子,右手攥着一沓册子,坐回了自己的榻上。   “你在看什么?”我问。   “《功名录》。”   “功名录?是什么东西?”我好奇,起身想要凑近瞧瞧,可是肢体尚未清醒,一个趔趄便坐到了地上。   陈昂驹指着我哈哈大笑,道:“《功名录》说白了,就是来白马寺历年的捐赠记录。你看,这上面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何年、何月、何时、何人,施善几钱,做何用途。”   我从地上爬起,抢过《功名录》,哗哗翻阅起来。《功名录》是线订本,得从后往前翻,上面的字都是拿毛笔写就,颇为有趣。我翻到日期最近的一个条目,食指触着纸面,仔细研读。可惜,并没有查到印在我心底的那个名字。   “这《功名录》是一个好东西,如果想要查查这庙的底细,全都得靠它。”陈昂驹又从我手里拿回了册子,轻轻摸了摸书皮,道:“好东西哟!”   “你哪里来的?我怎么没见你拿过什么册子?”我问。   陈昂驹的眉毛挑了挑,“刚才在大雄宝殿时拿的呀。”   我一愣,陈昂驹与我上庙时身着常服,可进了大雄宝殿后却已然换上了道袍。只怪我当时的注意力全在开天眼一事上,完全没有注意他的着装。如此想来,宽松的道袍,最是方便夹带私货。   “你拿了别人正殿里的东西,怕是不好吧?”我皱着眉,道。   “我会神不知鬼不觉得还回去的”,陈昂驹面上很是得意,悠悠道:“就如同我当初神不知鬼不觉地拿来。”   我坐回自己的竹榻,手不自觉捻起胸前的赤鲤坠子,在阳光下细细观赏。这赤玉鲤触手温和,雕成锦鲤的模样,鱼腹中间团着一簇深红。凑近瞧了,似乎那团深红还会流动。      “啪——”   客房的窗棂似是被什么活物勾住了,只听得耳边传来一阵巨响,窗棂大开,炙热的暑气一贯而入。我还未来得及看清面前疾飞而过活物,手上的坠子便已不翼而飞。   再回神,竟是一只红脸猕猴,眼睛又圆又大,四肢不仅粗而且短,趴坐在客房的八仙桌上,冲着我和陈昂驹龇牙咧嘴。它手上长着尖尖的指甲,一面把玩着我的坠子,一面给自己挠痒。   “还愣着干吗,快把你那坠子抢回来呀!”陈昂驹扔了手上的册子,脱下道袍就要上前。我急忙拦住:“不行,你别动!你一动,它以为你要抢它的宝贝,一口气把坠子吃下去就完了!”   “我靠这荒郊野外的,哪里来的猴子,也是活见鬼了!”陈昂驹把道袍从地上捡起来,给自己披上。   客房的八仙桌上放着一些早晨供奉完神佛的供果,猕猴显然是冲着供果去的。我稍稍定下心来,坐回自己的榻上,佯装假寐。陈昂驹立刻明白过来,也躺会自己的榻上,继续看书。猕猴左瞧瞧、右看看,见我和陈昂驹皆不惊不恼,也没有赶它走的样子,索性往八仙桌上一滚,单手抓着桌沿,提气一荡,接着一个跟斗,就翻到陈昂驹的榻上了。   陈昂驹起先很是镇定,可惜猴骚味难闻,鼻子根本绷不住,拿起手边的册子便朝猕猴挥去。猕猴一个翻身,又往我榻上来。我瞥见猕猴手上又尖又厉的指甲,心中很是害怕,万一这细长的指甲往我脸上一划,那我可就破了相了。猴骚味越来越重,我心里的弦也越绷越紧,最后心一横,直接从榻上坐了起来,打算往屋外走。猕猴见我动作,停住,用又大又圆的眼睛直愣愣瞪着我,手里还不停晃着坠子。   我走到八仙桌旁,拿起一个供橙,剥了起来。还没动几下,那猕猴就窜到八仙桌上来了。我把一瓣橙子递过去,猕猴拿手接了,往嘴里丢。它嚼了三两下,朝我哈了一口气,我又递了一瓣过去,它又接了。   陈昂驹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你以为它是你的银条儿啊?猴子性贪,你给它吃食,它就跟着你,你没有吃食了,它就会朝你发脾气。”   等我把橙子剥完了,猕猴果然红着一张脸,呲牙咧嘴还想要吃。      “石头!”廉池在窗棂边喊了一声,急急忙忙推门进来,“我的天,你们没事吧。”   “没事。”陈昂驹松了一口气,道:“就是它拿了小九的坠子,但我们不敢硬抢,怕伤着它。”   “这是山里来的野猴子吗?”我问道。   “不是”,廉池摇摇头,道:“这是元集大师养的日本石猴。”   “日本本土产的猴子只有猕猴一种,没有什么所谓的石猴,而且,灵长类动物饲养是必须经过国家林业部门批准的。”说着说着,我的倔脾气就上来了,振振有词道:“猴子本身携带了很多致命细菌,现在又时值盛夏,不论从流行病还是卫生健康的角度上来说,都是不能私自饲养的。”      “好一个必须经过国家林业部门的批准。”说话的人穿着淡青色的长袍,攒金的肩扣下挂着一席红色的袈裟。   “见过方丈。”廉池低头作揖。   我和陈昂驹对了对眼神,心知面前的人定是元集大师无疑,连忙见礼问好。   “今天早些时候听廉池说,大雄宝殿里来了两位客人,一位挂着赤鲤坠子,一位挂着疑似赤鲤的坠子,可是你们二位?”   “正是。”我微微抬头,细看了一眼大师。   元集大师并不如我原先想象得一般白须冉冉、慈眉目善。他看起来不过中年的年纪,面上甚至没有太多的褶皱,发色也是乌黑油亮,不沾丁点灰白。不过,他偏胖。准确来说,是胖得有个性、有特点,胖得均匀又整齐。脖子上的颈线,就如那春天里的芥菜,挤掉一茬,又长出一茬。   “来,把你们的坠子拿来我瞧瞧。”元集大师摊出手,淡淡道。   “姑娘的坠子被石头抢走了。”廉池轻声道。   “石头——”元集大师喊了一声。   我和陈昂驹摒住呼吸,以为能遇见到元集大师训猴这样的奇观,例如‘大师轻呐一声,灵猴便上前将宝物献上’、‘大师呼喝一声,灵猴飞身而上,将宝物挂在了大师的颈项之上’,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石头,你给我过来——”元集大师又喝了一声。   我朝着陈昂驹的视线望去,只见猕猴坐在八仙桌上,手里拿着半个剥开的橙子,正专注地摆弄着,显然没有理会大师的呼唤。   “石头——”大师挪动着他并不轻快的步伐,一掌拍在八仙桌上。石头的肩膀震了震,一脸茫然地望着大师,手上的橙子也掉了。大师从呆滞的石头手上拿下坠子,仔细看了看,拿回给廉池,淡淡道:“这坠子,是假的,你们回去吧,”   廉池显然也愣住了:“师父,这……”   “送客。”元集大师从八仙桌上单手抱起石头,慢悠悠地往屋外走。   廉池一脸歉意,躬身道:“两位施主,实在是抱歉,请回吧。”   “嘿你这和尚,刚才还说的好好的,现在怎么说送客就送客了?”陈昂驹一屁股在客房门口的红门槛上坐了下来,“爷我今天不走了!”   我心中本来对那赤鲤坠子还存了些疑惑,可现下的情势,却令我额前一片清明。我推了推了陈昂驹,道:“我原以为业界排名第一的主持能有多厉害,也不过如此。陈昂驹,起来起来,我们回家,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姑娘,您的坠子——”廉池上前叫住我。   “我没有仙根,也无筋骨,无福消受他人之物。方丈既然说是假的,那便是假的吧,这坠子,随你们处置。”我道。   陈昂驹见我要走,连忙从红门槛上下来,一把拉住我,轻声道:“我们好不容易上山,可不能就这么前功尽弃了。”   “我的赤鲤坠白玉包血,且不论是不是圣物,即便是邪物,那也是实打实的邪物,绝不可能有假。方丈明知是真物,却是非不分,硬说是假的,显然是不想沾染尘事。既然如此,我们求了又有何用?”我道。   “姑娘就这么肯定你的坠子是真的?”元集大师抱着猕猴转身,问道。   “若非真物,您的猴头又为何从我手中夺去把玩,不肯交还?”我道。   元集大师大笑三声,走到我面前,冷冷道:“姑娘,你可知道,每日来我白马寺求鉴赤鲤坠子的人有多少?这坠子,在地摊、小商品市场、古玩街的赝品堆起来能堆成一座山,我的石猴不过是一时兴起,怎么到了你这儿,却成了鉴定真伪的证据了?”      “方丈,局长差我来问,您何时可以启程?车已备好。”一个小和尚疾步上前,弯腰问话。   “跟他们说,再给我一刻钟”,方丈轻声吩咐,顺手将猕猴小心递给小和尚,嘱咐道:“石头它现在还有点晕,你给它喂一口水,捎上三斤香蕉和两斤桃子,都放到车上去。还有,你把石头放在副驾驶座上就行,不用装笼子,给它拿条毯子。”   方丈跟小和尚交代完,转身对我和陈昂驹道:“你们也看到了,贫道有要事在身,马上就要出发启程,不便与尔等多谈。你们如果还有什么事,就跟廉池商量吧。”   “方丈所说的要事,可是与六年前城郊的那场法事有关?”我情急之下为了稳住方丈,说出了当年的秘辛,“当时光是唱经便唱了七天,云旗大师甚至念了阿含经,依旧止不住漫天汹涌的鬼气。城郊的白鹿山和三清山相交之处乃是三界交界之门,孤魂野鬼游荡,精怪妖魔横生,凶险异常,不应是得道之人的施法之处,可方丈却冒着损伤多年修为的大不韪,从正午念到夕阳西下,硬是将风雨簿里的梅期换了十日爆暑,真是让我佩服。”   元集大师斜了我一眼,问:“你和云旗是什么关系?”   我摇摇头:“只是几面之缘。”   “罢了罢了”,元集大师大袖一挥,“我说实话,你的坠子,确实是真的。照道理,你若有求于我,我须尽力相助。可我从未见过你,想必姓名也不在族谱之上……”   元集大师凑近我,拿手掩着长满胡须的嘴,悄悄道:“告诉贫道,姑娘您可是主脉或是旁支的私生女?告诉大师我,你是哪家的姑娘,不丢人。别看大师年纪虚长你几岁,但思想很通达。这种事,我见得多了。”   我被元集大师的话呛住了,不知是该笑还是怒,转念一想,故弄玄虚道:“我的身世,其实我自己都未必清楚。”   元集大师双手清清袖,轻咳了一声,道:“我要跟局子里的人上山,等我再下山,怕是要三个月后了。你要是不怕死,你就跟我一道走。”   陈昂驹一下子就来劲了,张着双臂,道:“走!走!我们跟大师一起走!”   我没料到元集大师如此爽快,脸上也绽出笑容,道:“能和大师一道降妖除魔,我愿意!”      等我和陈昂驹到了白马寺的后院,才发现这不是一次普通的上山侦查。公安的警车从前到后,统共排了六辆,还不算上后勤补给的三辆面包车。招待元集大师一行人的警官姓任,是个干练的女教官。她给我和陈昂驹两人的身份证拍了照片后,递过来两个睡袋。   “山上阴冷,经常要安营扎寨,这两个睡袋你们拿着”,任警官是个认真的人,她指着睡袋上的标签,耐心道:“你们看,这个睡袋能在华氏三十到五十的环境下保证正常的体表温度,但是如果睡袋破了,就不能保证体表温度了,所以你们要及时来找我更换。”   “谢谢警官。”陈昂驹一看见美女就挪不动腿了,拉着任警官问东问西。我将睡袋放到车后备箱,打开后座车门,正准备坐上去,却见里面已经坐了一个男人。   我一惊,‘啪’得一下阖上了车门。   陈昂驹和任警官听见车门声,绕到我身边,问道:“怎么了。”   我正准备回答,后座的车门自己打开了,魏延从车内走下来,朝我和陈昂驹伸出手,道:“你们好,我叫魏延,我是随元集大师一起上山的。”   “你……”我支支吾吾,目光落在魏延的手上。他的手,骨节修长,指甲盖透着淡樱色,看起来纤尘不染,却叫我无端生怖。   “你好,我是陈昂驹,这位是梁小姐。”陈昂驹上前和魏延打了个招呼。   我的目光一直停在魏延身上,他穿着一件纯净的白衬衫,黑色阔脚裤下踏着一双牛津花纹皮鞋,眉目干净。魏延轻轻歪头,朝我微微一笑。我的心狂跳不止,往后退了一步,右手无意识地抓住了陈昂驹道袍的大袖子。   陈昂驹察出我的异样,拿眼神问我,又是瞪眼又是咧嘴。   “既然大家都认识了,就上车吧,前面的人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任警官上前拍了拍魏延的肩膀,递给他一个对讲机,道:“万事小心,有事呼我。”   魏延点点头,又对陈昂驹道:“陈先生要做副驾驶吗?”   “啊,好!”陈昂驹撇下我,欢欢喜喜地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上去。   这时,司机管师傅也来了。他手里拿了一个淡蓝色的水壶,里面灌满了绿茶。管师傅话不多,稍微介绍了一下自己,就进驾驶座了。   “梁小姐,请——”魏延帮我打开后座的车门。   “谢谢。”我道。      车队开拔的时候,魏延忽然转头,问道:“刚才在庙里可有吃紫米吗?”   “吃了,还吃了两碗。”我答道。   “甚好,紫米益气健脾,吃了对你的眼睛好。”   “我的眼睛?”我问。   “嗯。”魏延点点头,然后,轻轻指了指我额头。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新更送上。 下一章更新时间: 2月30日 上午九时 求大家踊跃评论~~评论得多我就多更新,么么哒!!!! ☆、玩笑   我望着魏延,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惧怕。他的皮相生得极好,山根高,眉眼深邃如炬,五官面庭的比例万里挑一。明明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可衣着打扮却硬是将他扮地足足显老了五岁。他细腻修长的手指指着我的额头,令我不由得沁出一身冷汗。   “你知道我——”我用手掌贴着自己的额头,把‘开天眼’三个字给咽了下去。   他点点头,道:“是我嘱咐廉池给你准备的紫米,你以后也要记得多吃。”   我心中盛满了一阵紧接着一阵的恐惧。开天眼,不是仅仅能见到鬼魂那么简单;一旦开了天眼,一条命也就等于去了大半,从此命不由人,全凭老天做主。   我紧张地望着魏延,说出了心中最想问的问题:“我知道你是高人,所以,我还能活多久?我……我还能活多久?我还那么年轻,我不想死。”   魏延望着我,忽而笑了,凑近我,低声问:“是谁告诉你,开了天眼就会死?”   “这世间的原则都是守恒的。得到什么,必定会失去什么,从没有两全的局面。我如今能见常人所不能见之物,必定会失去——”我的轻声回答还未完,就被魏延打断。   “是谁告诉你,这世上没有两全的局面?”魏延的下颌骨明显于常人,书上说,这样的人,忍耐力很强。他轻轻抬起脸颊,定定望我,道:“我魏延,从来只做两全的买卖。”   我还想继续说话,但额头沉沉,直直将我的心神往无底的深渊跩去。待我模糊醒转,隐约听见陈昂驹和魏延在交谈。   “她发烧了。”是魏延的声音。   “几度?要紧吗?”是陈昂驹的声音。   “这样的症状很正常,没事。再说,她平常不吃头孢这类药,现在喂她一颗下去,药效会很好。”魏延不紧不慢,将我的嘴捏开,洒进了一些苦涩的药粉。他的手指触在我的脸颊上,冰凉。看样子,他是把头孢拧开,喂我服下了。   我勉力睁开眼睛,望见墨绿色的帐篷顶。魏延站起来,将帐篷一侧的方窗拉链拉开,透进来一些夏夜的凉风。室外一片漆黑,已是夜半。陈昂驹披着他那件浅色的夹克衫,半坐着瞌睡。   “你醒了。”魏延淡淡道,“你刚发烧,晕过去了。”   “我这一路上,都没觉得热,怎么会突然发烧?”我问。   魏延又拿细长的手指指了指我的额头。我一见他的手势,心中气不打一处来,身子一斜,又钻回了睡袋。魏延在背后轻声咯咯笑,他的笑声在安静的夏夜里格外清晰。   陈昂驹一个打颤,从瞌睡中醒来,问魏延:“她好些了吗?”   “好得很。”我冷不丁地道。   陈昂驹赶紧跑到我身边,拿手探了探我额前的温度,煞有介事地点头,道:“烧好像是退了。”   “小九,我知道你生我气”,陈昂驹在我身后盘腿坐下来,“但是,你想想你这一路到处招邪祟,早上还险些被个中年妇女拐了去,我不给你开天眼,我自己都不放心。”   “陈昂驹,别的我不知道,但我晓得,一个道士一生,能开天眼的次数有限,你将如此宝贵的机会给了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若以后你还需要,你怎么办?”我道。   “谁说你是无关紧要的人了?”陈昂驹哼了一声,“你要是无关紧要的人,我就不会带你去墓园勘坟,也不会到你家帮你送走大仙,更不会带你上白马寺。”许是撇到我和魏延投来的目光,陈昂驹又加了一句:“你别多想啊,我就是觉得你这个小姑娘有趣,而且有情有义,为了你去世的朋友,如此费心费力。光凭这一点,我陈昂驹,佩服。”   “去世的朋友?”魏延忽然开口,望着我和陈昂驹。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宋安桥附近算命,正好遇上小九和她朋友邹幼清。幼清找我算命,本来她的命格一点问题也没有,也就是鼻梁稍冲了些,愚忠。我不光给她面相,还给她演了面。我道破了她的命格,也就是道破了天机,改了她缘事簿里的命格。后来,邹幼清在一起事故中死了,死后魂无所归,就来找小九帮忙。”   魏延眸色暗了暗,转头看我:“你真就为了你朋友一件莫须有的鬼事,冒那么大的险?”   “什么叫莫须有?幼清在下面活得不好,我作为她的好朋友,只要是能帮上忙的,我在所不辞。”我道。   魏延冷笑了一声,“你倒是英雄主义附身,说的这么大义凛然,你可知道,我们此行有多凶险?”   我也冷笑了一声:“你问我拿眼泪的时候,你就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为人。”   “你们两个,好端端的,吵什么吵!”陈昂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忽然两眼放光地望着魏延,“原来你就是那个送她赤鲤的高人!瞧我这脑子,你能跟着元集大师,还姓魏,这就八九不离十了!”   “陈昂驹,我问你,你好好的命不算,演什么面?”魏延完全忽略了陈昂驹的恭维,毫不客气地问道。   陈昂驹明明比魏延长十多岁,在魏延面前却没有什么脾气。我忽然意识到,其实陈昂驹根本没什么性格脾气。虽然他总喜欢耍我,但说到底,没什么坏心,人也很温和。只见他瓮声瓮气地答道:“我被棋鬼缠身,身不由己。”   魏延看了一眼我和陈昂驹,淡淡道:“幼稚!”   我和陈昂驹,一老一小,互相瞪了对方一眼,异口同声地对魏延道:“你说谁幼稚呢!”   说罢,陈昂驹从肩上滑下浅色的夹克,起身一把兜住魏延的头。魏延个子高,在帐篷里不能完全屈伸,重心本就不稳,被陈昂驹这么一兜,立刻倒在了地上。我从睡袋里钻出来,帮着陈昂驹,拿绣花拳脚踢打滚在地上的魏延。   “让你说我幼稚!你他妈的才幼稚!你在你妈怀里吃奶的时候,我陈昂驹已经在街上做红白喜事养家糊口了!”陈昂驹骂得理直气壮、直抒胸臆,好不痛快!   “你居然敢说我幼稚!骂我英雄主义!你还在你妈怀里吃奶的时候,老子我还在春风楼里吃酒泡妞,小兔崽子!”我恨恨道。   陈昂驹一脸懵逼,“丫头,他还在他妈怀里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吧。”   “是啊,那时候我还没投胎,所以还在前世里逍遥快活。”我道。   “那你怎么知道你前世是个男的?”陈昂驹问道。   “那还用说吗?诶呀,你怎么废话那么多?”我道,“有这个时间,不如多揍几拳。这小子,大热天套风衣、穿牛津皮鞋,装逼装得都飞到天上去了。”   我和陈昂驹还没揍几拳绣花拳,只觉后背一凉,身子一轻,就被人扔出一米远。我倒在地上,眼前一片漆黑,刚想挣扎着坐起来,就被人当空扇了一记耳光,眼前更黑了。   陈昂驹发怒的声音在我耳后响起,虽然我还晕着,只觉耳旁一阵风,陈昂驹已经如利箭一般冲了出去。他貌似是从后面抱住了来人,将她推到在地,两个人一阵扭打。过了一会,我感觉到一条冰凉的手臂从我颈下穿过,要将我扶起。我的晕眩并未完全褪去,整个人瘫着,没有力气。   待我好些了,视线回转,只见一身着黑色皮衣的年轻女子将陈昂驹反手押跪在地上。那女子脑后扎着一束整齐的马尾,和我早先见过的跟在魏延身边的小福没啥两样。   “道歉。”那女子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我怒从心中来,我们只不过是和魏延开个玩笑,调笑打闹,何至于道歉的程度?   “魏延,你被揍了,有女人替你出头。那我从出生到现在,没人打过我耳光,陈昂驹替我出头,怎么了?”我道。   “你说的没错。”魏延撇了一眼那女子,淡淡道:“小乾,你过来。”   小乾放了陈昂驹,走到魏延身前,道:“主人。”   “你给我跪下!”魏延肃声。   小乾闻言跪下,魏延朝我招手,道:“梁九你过来,现在她跪下了,你打回她一耳光,算是我对你的补偿。”   “没想到你魏延这么大方”我大手一挥,朝陈昂驹道:“哥,恐怕你这辈子除了嫂子让你跪,你还没跪过人,我被打了这一记耳光没事,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来。”   陈昂驹咬着牙关,恨恨走到小福面前,眼看着厉风严雷的一巴掌就要下去,陈昂驹却改了手势,如灵蛇一般在小乾的脸颊上拂过,花溜溜地道:“诶哟,小乾姑娘,您这皮肤可真是水灵呢,大爷我摸得真是爽快!小九,你要不也来摸摸?”   “欸,好!”我从地上站起来,正要靠近小乾,只见她反掌又要掴陈昂驹,我连忙一跃而起,从背后张手熊抱住小乾的前襟,由衷得拿脸颊在她后背蹭了蹭,道:“姐姐,你的奶好大好软。”   魏延见我和陈昂驹爷俩一唱一和,绷着的冰山脸裂了一丝,哼道:“两个流氓!一个老流氓!一个小流氓!”接着,他拿手轻咳一声,道:“小乾,你下去吧,没你事了。”   小乾嫌恶地看了我和陈昂驹一眼,掀开帐篷的帷帘,走出了帐篷。      “你过来。”魏延喊了我一声。   我不动。   “你过来,让我看看你脸上的伤。”魏延又喊了一声。   “我们糙皮糙肉,一个巴掌有什么大不了。不像你这个细皮嫩肉的大少爷,打不起,骂不起。”陈昂驹帮腔道。   “服了你们了,我这里有一瓶膏药,你给他涂上,我走了。”魏延放下一个小瓷瓶。   待魏延出了帐篷,陈昂驹赶紧爬过去,把那瓶药膏拿到我面前。   陈昂驹长得黑,眼睛又细,他看着我的右脸颊,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从月白的小瓷瓶里点了一点药膏在手上,颇为惋惜道:“诶哟,怎么下手那么狠,嘴角都出血了,脸上还有那女人的爪印。”   “哥,我鼻梁疼!我被她打得鼻梁疼!”我呜哇一声干嚎,余光撇到帐外立着的人影颤了颤,我于是叫地更起劲了,一屁股坐下来,满地打滚:“疼死我了,疼死我了!我长那么大就没人打过我!哥,我疼!”   陈昂驹一边给我涂药,一边配合我,道:“不是哥不给你出气,是敌人太强大!革命尚未成功,梁九同志你还需努力啊。”      我身上的烧刚刚退,到了后半夜,又烧了起来。这次不光是烧,还魇住了。梦里大片大片地下雪,我一个人赤着脚在雪地里狂奔,周围全是高耸入云的松杉。梦里的天色灰蒙,忽然,前方的雪地里爬起来一个人。我定睛细看,只见幼清穿着粉红色的小套裙,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手袋。我喊她,她慢慢转身,她的下半身已经没了,套裙的下摆空空荡荡,殷红的眼泪从她的内眼角落下来,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幼清朝我慢慢飘过来,我注视着她淡粉色的套裙裙摆,那裙摆慢慢上升,最后兜头朝我罩下来。   我尖叫一声,从梦中惊醒。我全身冰凉僵硬,只模糊见到陈昂驹和任警官两个人的背影。任警官似乎在询问陈昂驹关于睡袋温度的事,说若是睡袋温度不够,可以和她调换。我急忙起身,想告诉他们,我好冷,可是怎么也动弹不得。   又过了一会,魏延进了帐篷。他手里拿着一个龟壳,漆黑的龟背上零散地划着一些白色的符文,他将龟背翻转,放在手上。不一会,龟背上冒起白色的青烟,那些白色的符文竟然烧了起来。我努力眨了眨眼睛,想要看清那些符文,却发觉,自己醒了。   “你醒了。”魏延道。   四下无人,没有陈昂驹和任警官,只有魏延一个人蹲着,看我。我一把拿过他的手,在手指上闻了闻,却没有一点焦味。   “你干什么?”魏延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道。   “我在你隔壁帐篷,听到你喊冷,就过来看看。”魏延道。   “谢谢你。”我深吸一口气,躺回睡袋,“我发烧,连累你们了。”   “脸颊还疼吗?鼻梁还疼吗?”魏延问我。   我噗嗤一笑,“疼,疼死我了。”   “真的?”魏延没有笑。   我推了一把魏延,“我小时候是巷子里混的,什么架没打过,被人拎头发、剪头发这些事从不吭一声,我喊疼,是玩儿你。你这个大少爷,打群架还有女保镖替你出头,太没意思了。”   “那既然这样,你把膏药还我。”魏延低声道。   “膏药在陈昂驹那里。不过,进了他口袋的东西,很少能有被吐出来的。”我道。   “如果要不回来就算了,你们拿着吧,那是好东西,也算是我的赔礼。”魏延道。   我点点头,“我有点累了,你先回去吧。”   “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更新时间 3月10号上午9点左右。 求评论~~~~~~~~~ ☆、博衍   待我再次醒转,已是清晨时分,帐篷一侧的方窗透着青光,天色被山间蒙蒙的雾气遮蔽着。我躺在睡袋里,只觉得腰背酸痛难忍,昏沉之间又要睡去。忽然,帐篷顶轻颤了一阵,似有什物落到了帐顶。一眨眼的功夫,方窗那头露出一张小孩的脸来,是一个小男孩,眼睛漆黑透亮。他没有说话,缓缓偏头望我,张了张嘴,又拿小手指了指帐篷里面。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冷,想进帐篷来。我立刻爬到帐篷边沿,就在抬手拉开帐门的瞬间,我忽然意识到,这荒山野岭的,哪里来的小孩?我真是烧糊涂了,连最基本的戒心都没了。我爬到帐篷的方窗,问他,你是谁?孩子朝我轻轻微笑一下,喊了我一声小阿姨。   “小阿姨,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凯凯啊。”无比熟悉的童音,却叫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我有这么一个模样看着四五岁的小亲戚。   “凯凯?”我嘴里喃喃,反复念着这个名字。   “小阿姨,你要救我,你快救我!”凯凯的声音忽然变得尖利,眼神中藏满了惧怕,死命拿手敲着帐篷。他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淡蓝色牛仔外套,小手上全是泥巴,脸颊上还有些血丝。明知他极有可能是山间的精怪或是孤魂,我还是迅速打开方窗,试图将他抱进帐篷,可我的手刚碰到他的上衣外套,他便立刻尖叫起来——牛仔外套起了火。我吓得一哆嗦,缩回手,赶紧拉开帐门冲了出去。孩子身上全是火,疼得在地上蜷缩打滚。我急忙弯腰帮他拍打,可是火势不但没有消减,反而蔓延开来,将孩子周围的林间杂草也都点着了。看样子,这孩子身上的火是一剂真火,光靠扑是扑不灭的。   “告诉阿姨,是谁给你下的这剂真火?”我蹲下身,问凯凯。   凯凯蜷在焦土上,周身不停抽搐,眼睑处开始泛出白光。直到他周围的杂草全被烧成一片焦黄,火势才渐渐小去。显然,一旦他试图求救,身上的真火便会被引燃,直烧到他失去神智为止。我将孩子揽在怀里,拿手轻轻拂过他的额头,弹去他脸上粘连的草木灰。凯凯的头轻轻垂在我肩膀上,颈项袒露,耳垂附近有一块印记。我一震,将凯凯的脸掰过细看,再三确认。几番细看之下,我的后背不禁冒出一身冷汗。   我朝林间清喝几声,琮琮的草木没有一丝动静,我心中着急起来,顾不上危险,直接拿右手抵住孩子的后颈,轻声念了一段口诀。我将凯凯平放在地上,随手捡了一根树枝,绕着孩子,啄地打桩,心中默数着圈数。看得出来,孩子的忍耐力很强,能忍能磨。转到第七圈时,凯凯的抽搐已明显减轻,周身开始泛出蓝光,起先只是额头,随后慢慢蔓延至颈项、胸腹、膝盖直至脚底。真火灼心的道法我只在古书上读过,何曾想真有人能运用得如此娴熟,竟可从前额至脚底用真火将整个元神一丝不漏地困住!以我薄弱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将孩子身上的真火拔除,甚至极有可能将真火灼到自己身上。   我紧紧抱着孩子,仿佛在拥抱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我将脸颊贴在他冰凉的脸颊上,轻声道:“博衍,是你吗?可算找到你了。”      我抱起孩子,正要往帐篷里去时,被一个冷漠的声音叫住了。   “梁九,你把孩子放下,那是我的。”   我甚至都不用回头,就知道叫住我的人是魏延。我早就该想到,魏延手里整日把玩着甲胄,若不是为了修炼真火,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孩子不是你的,这个孩子是我们梁家的。”我冷冷道。   “这个孩子是我的。”魏延的声音里透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威慑力。   我转身,道:“你曾问我讨要过眼泪,我分文未取,如今我向你讨要这个孩子,我们两个正好扯平。”   魏延赤着脚,踩在积满露水的草地上,格子睡裤的裤脚拖在草地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   “梁九,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解释的吗?”魏延漆黑的瞳孔里看不见一点光。   “我没有任何想要解释的,也没有必要同你做任何解释。这个孩子是我们梁家的,理应由我照顾,难不成还让他落在你手里整日陪你修炼真火吗?魏延,我从前只觉得你是个得道的高人,且看在我发烧你照顾我的份上,我甚至还对你有那么一丝好感,可惜你碰了我梁家的人,我不和你决斗已是最大的让步。”   “决斗?”魏延哈哈大笑起来,欺近我,“决斗,亏你想得出来?”   “我确实斗不过你——”我转身,凑近魏延,两个人呼吸可闻,“可是你也别忘了,你妈妈的命是拿着我的眼泪在续着的。”   “你要是敢碰博衍一根汗毛,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让你妈妈死——”我一字一句地说。   魏延修长的手指凌空虚滑,化出甲胄来,‘呲’地一声,黑白相间的龟甲上燃起一味蓝色的火光,我怀里的博衍猛地抽搐,随即牛仔外套上噼里啪啦冒出阵阵火星。   “魏延!”我怒喝了一声。   “我平生最恨受制于他人。”魏延挑了挑眉,淡淡道,“凡是威胁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我母亲命不由天,你若要拿去,拿去便是。”   很快,博衍身上的火又烧了起来,一张小脸被烧得通红,瞳孔痛苦地收缩着,好几次因抽搐而突然上翻。他身上的火星溅到我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我急得大哭起来,眼泪掉到博衍身上,呲呲汽化,竟是一点作用也没有。   我放下博衍,拾起脚边的树枝,一个健步朝魏延冲去。魏延周身都挂着道界,所以他起初对我的攻击并不以为意。待我的树枝一下刺破他的道界,划出一道巨大的空门,他才惊察,迅速收起甲胄,朝我袭来。   “我等了这么久,本以为还要待久些,你才肯露出真面目,没想到只需一个孩子,就能让你失去理智。”魏延冷笑一声。他的下颚如刀削一般,在晨曦里泛着白光。   我并不如魏延想象中那么强,甚至连最基本的道法都不懂,更遑论所谓的能力,我所拥有的,不过是一颗救下孩子的心和握在手心的蛮力。我知道想要近魏延的身,就必须撕破魏延周身的全部道界,但当我真的划出他的空门时,我却不知道我接下来需要做什么了。意识脱缰的零点零一秒,魏延修长的手一把扼住我的吼口,漂亮的骨节抵在的颈项,使我不得呼吸。他的唇齿贴在我的耳垂,冷冷道:“梁九,放下你那些愚蠢的英雄主义吧,你所谓的舍身救人,不过是你虚弱的借口。”   我被魏延钳制着,动弹不得,但我的眼睛却可以凝住他。我将我全部的意念都集中在眼睛上,盯着魏延的三庭。他的手逐渐失去了力道,喉口的禁锢也慢慢松了。我虽不知该如何彻底拔除博衍身上的真火,但我知道,只要我的树枝插进魏延的心脏,一旦施真火的人死了,真火自然也就弭了。   我正这样想着,忽觉眼睛一炙,疼得我迅速跌落到地上。我能很清楚地感觉到我的眼球在着火,泪腺像是被堵了口,又涩又疼,太阳穴的神经连着眼球,疼得我甚至无法呼吸。   “你竟然想杀了我!”魏延发怒的声音在我头顶盘旋,而我已被真火灼地无丝毫力气。   “你竟然想趁机杀了我!”魏延暴怒的声音几乎要刺破我的耳膜。   我多希望我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一个无比漫长的噩梦,不论其中再血腥、再暴力,都只是一个简单的噩梦,一觉醒来,一切安好。可惜我没有那么好运,等我再次睁眼,我的眼前一片荒芜,迎接我的是一片消无声息的寂静与黑暗。   陈昂驹同我说,我发高烧烧到了四十多度,眼睛也烧坏了,看不见东西,大概要过一阵子才会好,也可能永远都好不了。他极力劝我回市区,进医院诊治一下,他会陪我去。但我知道,我的眼睛是被魏延弄伤的,没有他,我就永远也好不了。我很想哭,可泪腺像是被人拿走了似的,根本哭不出来。我心中忽如凉水浸过一般清明——我的眼泪被魏延全拿走了。   不知道下一次,他又要从我身上拿走什么。      “魏延呢?”我问。   “魏少爷跟任警官上前面勘路去了,昨天晚上下了一夜暴雨,山体滑坡,车队开不了。”陈昂驹道。   “哎,小九,我总觉得那个魏延有点古怪”,陈昂驹凑近我,轻声道:“他看起来年纪轻轻的,但今天早上不知道他哪儿弄来一个小孩,叫魏凯凯。”   “他不叫魏凯凯。”我道。   “不叫魏凯凯,那叫什么?”陈昂驹问道。   “他叫梁博衍。”我静静道,“从辈分上来说,是我的小外甥。他是我堂姐梁樱的第一个孩子,三岁那年,在省府医院门口走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是对不起观众,这章更新迟了,你们打我吧。 下一次更新时间: 3月23日 ☆、浮世   “梁樱?”陈昂驹皱着眉头,“这个名字我怎么听着这么熟悉啊?”   我轻笑一声,问:“你听说过《青炉》、《浮生》这两本片子吗?”   陈昂驹如小鸡啄米一般地点头:“听说过,听说过,演《浮生》那本片子的男主角出过车祸,特地请我老婆去转运,后面拿了金熊奖影帝。”   “这两本片子都是我堂姐导的。”我道。   “我靠,真的假的,梁樱真是你堂姐?我读书少,也不怎么上网,你可不能这么骗我。”陈昂驹道。我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光听陈昂驹夸张的声线,就知道他有多惊讶。   “真的,我不骗你。”我笑着道,“真是我堂姐。”   “放眼华语圈,女导演可不多,而且她拍出来的电影,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老的小的都爱看,一线大导演啊!”陈昂驹道,“我还听说,她老公是搞科研的,啧啧啧,科学与艺术的完美结合。”   “是啊。”我笑道,“没想到你八卦消息知道得挺多的。”   “关键梁导长得漂亮啊,气质也好。”陈昂驹的声音有些上扬。   “从面相上来说呢?”我顺嘴问道。   “除非你付我三十元钱,不然我是不会道破天机的。”陈昂驹道。   “算了算了,我堂姐生来就是大小姐、大导演的命,等下你又来个‘演面’,被你说坏了,我可有的忙了。”我道。   “小九,你眼睛这样真没事吗?”陈昂驹对我的眼睛很关切,“这种事不能拖,一拖就很难根治了。”   我努力张了张双眼,眼前是死一般的寂静。   “没事儿,过两天就会好的。我小时候发烧也会这样,一边中耳炎,一边眼睛糊,习惯了。”我嘴上装得轻巧,心里却着急地想哭。   “那行,你继续休息。山路全被泥浆堵了,我出去看看。”陈昂驹道。      陈昂驹走后,我又躺回睡袋。因为眼睛看不见,我什么也做不了。帐篷外不断响起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想必是车子都陷在泥浆里了。陈昂驹临走前很贴心地将我的手机放在了枕边,我迟疑片刻,凭着记忆划开了屏保,按下了快速拨号键。   “您好,欢迎致电宏利资本集团有限公司,预约咨询请按1,理财投资请按2,贷款融资请按3,人工服务请按4。”   我看不见手机屏幕,尝试着打开了键盘框,凭感觉按了拨号键4,却不知为何按到了拨号键2。   “您好,欢迎致电宏利资本集团有限公司,小额理财请按1,大额理财请按2,外资外汇请按3,返回上层请按#号键。”   “我靠,我找你们董事长!”我朝电话那头猛喊了一声,“这个号码不是专线么!怎么变成公号了!耍老子!”   “行了行了,你们别玩了,快转到我办公室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通过电波传入我的耳廓,我鼻子一酸。   “哥——”我喊了一声。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随即响起一阵东西打碎的凌乱声,我听见梁霁在电话那头喊:“小倒爷?是小倒爷吗?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你人现在在哪里,从来也不见你人。”   “哥,我找到博衍了。”我道。   梁霁在电话那头震了震,“你确定?”   “我确定,我见到他脖子上那块胎记了,时间年龄都吻合。”我道。   “你先不要打电话给大姐,大姐知道的话,恐怕会受不了。你把地址告诉我,我派人去接。”梁霁在电话那头道。   “你先别动作。我人在山上,遇上了泥石流,你有车也上不来。哥,我碰上大仙了,哥,我他妈碰上真的大仙了,我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我道。   “哈哈哈,谁让你整日在西四街口那边混充神棍半仙,该。”梁霁笑道。   “你还笑得出来,我眼睛都不对了——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给大仙拿走了。”我呜咽一声。   “什么——那你到底要不要紧,碰上泥石流,车上不去没关系,我有飞机,直升飞机,我去接你。”梁霁道。   我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哥,道上的事知道太多,对你来说,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为什么?因为我是凡人吗?”梁霁道。   我哈哈大笑,道:“不过,哥,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个人。”   “谁?”   “魏延,魏国的魏,延安的延。这个人和白马寺关系很深,而且就是他绑架的博衍。”   “什么——绑架?!怎么又扯出绑架了。小倒爷,以前家里人都说你整日神神叨叨、疯疯癫癫的,一开始我不信,现在我感觉我信了。”梁霁忧心道。   “这个说起来话就长了,但是哥,从小咱家就数你情报工作做得最好,我不指望你,我还能指望谁呢,对吧?再说,咱家如果没有你和秉乾叔两个人拼命在外赚钱,我怎么能活得那么疯疯癫癫。”   “算你有良心。你那狗,银条儿,我已经找人帮你养起来了。” 梁霁道,“阿砚,你听我说,你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不然我怎么跟皓晖叔交代。”   “我爸最近在干嘛?”我问。想起来,我已经有整整半年没有和我爹见面了。   “皓晖叔除了钓鱼养猫还能干嘛?”梁霁道。   “养猫?我家猫玳瑁不是半年前就死了?”我只觉后背的汗毛倒立。   “是啊,说来也怪,你家猫不是死了么,皓晖叔就准备给它埋了。土刚没过它半身,皓晖叔接了一个生意上的电话,回头再一看,那猫的尾巴从土里钻了出来,慢慢在动,皓晖叔弯腰细看,发觉你家猫还没咽气,就又放暖气片上烤着了。过了一会,它就能自己走路了。小倒爷,你家猫年纪很大了吧?感觉呆在你家很久了。人都说猫有九条命,看来是真的。”   不是猫有九条命,是我家这只猫成精了!   “我先不和你说了,我得给我爹打个电话。”我急急道。   “行,那你照顾好你自己。”梁霁道。   “唉,等等,哥,你让我爹打电话给我,我现在打电话不方便。”   “好。”      过了半刻钟,大倒爷梁皓晖同志就致电了。   “丫头,找我?”还是那慵懒的声音,还是那懒散的味道,“我在钓鱼。”   “爹,我家老猫还活着?”我开门见山。   “对啊,你说神奇不神奇,将死的老猫又活了,你说我家风水好不好,真是好到老天都羡慕哟。”   “爹,那老猫不能养了。”   “你没听人说吗?越老的东西,越有灵气,越是不能丢。你瞧我手上的串珠,越戴越有味道。”   “爹,你听我一句,赶紧把那老猫赶了。”我道。   “老猫在咱家呆了那么多年,都认识回家的路了,怎么赶?”梁皓晖同志向来是个闲人,老子的无为而治是他的人生哲学,他在电话那头淡淡道:“就这么养着吧,没坏处。丫头,你怎么忽然关心起咱家的猫来了?你怎么不先关心关心下你老头?”   “爹,您老前前后后四五个腰上插马刀的马仔跟着,吃碗馄饨还让霁哥开直升机给您送过来,您还能有什么事?对我来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道。   “你这丫头,在老爹面前,就不能多给我点面子?今年过年回来吗?”   我迟疑了一下,道:“应该是回来的。”   “今年过年可热闹了哦,你堂姐现在做了大导演,只要她一发号施令,娱乐圈的明星能请来大半,有得你看。”   “说真的,我有点想我堂姐了,小时候除了我妈,一半时间都是她带的我。”我道。   “想她今年过年就回家来。”   “好,爸,我挂了。”我道。   “那我继续钓鱼了哈。”      陈昂驹一直对我的出身很感兴趣,聊天时总会有意无意地往家庭问题上靠。也许在他眼里,像我这样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整日蹲在家里,没几个朋友,也没有过多社交,看起来很不正常。   可是,梁家的孩子怎么可能正常呢?   就拿我堂姐梁樱来说,从小锦衣玉食,成绩出类拔萃,海龟大导演,还有个会赚钱的老公,任谁看了都要眼红,但那薄薄一层的眼红下,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和辛酸?她作品里那些窒人鼻息的残忍和悲哀,若不是来源于她的生活,又是来源于哪里?   我堂哥梁霁,而立之年已是宏利资本的董事长,业内看好的梁家接班人,每日经他手运转的资金数额末尾的零根本数不过来。可又有谁知道,每当过年,梁家每个孩子都有一个馒头那么厚的红包和一车的鞭炮,他却连上席的资格都没有。梁家那么大,家里长工的孩子都被派了红包,却唯独没有我堂哥的份。他大学时追林盛家的大小姐,恋爱谈了一半,女方出国,直接就把他甩了。为了谈恋爱这件事,也没少被家里长辈训斥嘲笑。05年的春节,特地从美国赶回来的广晶姑姑在酒席上看到我堂哥,原本笑得红光满面的脸立刻就拉了下来。她既没有说过年的吉祥话,也没有给堂哥派红包,只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淡淡道:“小霁,你听广晶阿姨一句话——”姑姑甚至都没给堂哥喊她一声‘姑姑’的机会,而是称自己‘广晶阿姨’。其实,从严格意义上讲,我也不能喊梁霁堂哥。   “小霁,你听广晶阿姨一句话,追女孩儿呢,不能挑自己够不着的。否则,不管是对你自己还是对人家姑娘,都是不负责任。”   “您说的对,阿姨。”堂哥在回答这句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他太阳穴边暴凸的青筋。   “姐,你说这话合适吗?到底还是个孩子。”我爹皓晖同志睨了一眼姑姑,朝我堂哥招手,道:“阿霁,来,给伯父倒杯酒,杯子空了。”   皓晖同志用他那标志的慵懒眼光瞧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给他倒酒的堂哥,脸上那两坨肥硕的巴掌肉慢慢绽开,他提起熊掌用力拍了拍堂哥瘦削的薄背,道:“阿霁,男人泡妞讲究的是技巧,多泡几个就熟练了。”   “净瞎说!”二伯父梁秉乾在一旁哼了一声,脸上却挂着笑意。   也不知我爹从哪儿变出来一个红包,径直塞到堂哥的手心里,淡淡道:“新年大吉。”   “伯父,我不能要。”堂哥推辞。   “拿着——”皓晖同志的熊掌重重盖在堂哥手背上,顺便看了一眼坐在墙角里的雨润叔。   “你三伯父让你拿,你就拿着吧。”雨润叔瓮声道。   自那以后,原本和我家并不亲近的雨润叔来我家来得勤了,堂哥也会跟着。大人在客厅抽烟喝酒聊天,我和堂哥急急端了桌上的一叠钞票就冲去游戏城打游戏。一开始是堂哥打得好,玩了没几次后,我就和堂哥不分伯仲了。我记得有一天下午,堂哥在投篮三次都不中后,愤愤地喊了一声:“我要去美国!”   我没有说话。   “去美国需要钱,很多钱。”堂哥看了我一眼,很羡慕地说:“阿砚,我要是你就好了。我要是你,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阿砚是我从前的小名。   思考了一阵后,我说:“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最近叔父和你常来我家的原因?”   “是的,你真聪明。”堂哥道。   “我爹肯定会借钱给你们家的“,我信誓旦旦地道:“我们家里的东西太多了,我爸是懒得倒,只要他倒出去一个,你去美国的事情就有着落了。”   不多久,雨润叔和堂哥从我家捧出去一个道光年间的瓷瓶,可是一个星期后,我又在我家看到了瓷瓶。我问我爹怎么回事,难道堂哥又不想出国了?只见皓晖同志张开了他的熊掌,用力拍了拍我,道:“丫头,你这辈子不用愁了,阿霁可堪大用。”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这章大家可以慢慢消化。 下次更新时间 3月30日早上9点~~ ☆、借道   我在睡袋里躺了一会,听见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立刻紧紧闭住眼,侧身假寐。帐门被人拉起,从脚步声推测,既不是陈昂驹,也不是任警官,更不可能是魏延。   “啪!”一双粗粝的手拍过我的脸颊。   “石头,休得无礼!”元集大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去,把我的针帘拿来。”   我听见石头‘呲呲’叫了两声,到底还是听话地爬离了我的睡袋。   “大师——”我喊了一声,作势要起,“我现在看不见,也不知道你来了。”   大师压了压我的肩膀,道:“你躺着吧,我听说你眼睛出了问题。我年轻的时候跟圣僧学过针灸针法,现在车队也走不脱,我闲着也是闲着,就来看看你。”   “多谢大师。”我道。   大师给我把了把脉,又叫我伸出舌头,瞧了一会,他叹了口气:“唉,现在的小姑娘,气虚的气虚,阴亏的阴亏,肆无忌惮地熬夜,月经不调食欲不振,吃不香睡不香,其实都是自己作的。”   说话的间隙,大师用拇指和食指轻碾着一根银针慢慢扎进了我左耳廓外沿的经络处。许是针头细微,我竟察觉不到一丝痛楚。账内一片安静,元集大师来时燃一股檀香,他的呼吸均匀,手法细腻,袖口中透着淡淡的木兰香气。   元集大师一共用了二十四针,施完针,收了针帘,他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有看见吗?”他问。   经过几天的适应,已从心理上习惯眼前一片漆黑的我,竟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模糊的、移动着的影像。   “有一点点,不过很模糊。”我激动地道。   “慢慢来吧,眼睛的康复需要时间。”元集大师道。      约莫过了晌午,被泥石流封住的盘山公路复通了。我听见帐篷外面乒乒乓乓的拆卸声,想着我也不能落后,得赶快收拾起来。我半跪在帐篷里,摸索着将东西收拾进自己的背包。背包里的膨化零食基本已经被陈昂驹消灭得半点不剩,真想不通一四十多岁的大老爷们,怎么就这么能吃零食?我又往背包的夹层口袋一摸,心瞬间就凉了,原先放着的十排巧克力只剩下两排了,再往下一摸,冷不丁触到一个冰凉的小瓷瓶——魏延给我治伤用的消肿药。我心底腾地冒出一股恶气,拿起瓶子就往地上使劲一砸。   “呦呦呦,发这么大火。”陈昂驹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他走近我,拾起了小瓷瓶,道:“这瓶子还挺结实,居然没有碎。这东西是宝贝呀,你可要收好。”   陈昂驹把背包的拉链拉好,放在我肩上,又把那瓷瓶塞进了我背包的外侧。我想着脖子上还挂着魏延给我的链子,气不打一处来,捏住赤鲤,猛地往下一拽,生生把赤鲤坠子给拽了下来。   “你拿着!”我把坠子塞到陈昂驹手里,“不许再给我了。”   “不想要的话,你就自己还给人家魏延,还给我做什么?”陈昂驹把我的手一挡,又顺势将我推出了帐篷外。他将我的帐篷收起来,塞到了管师傅的车后备箱里。他将我领到车后座上坐好,自己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约莫过了半刻钟,魏延也坐了进来。   “梁小姐,听说你的眼睛出了问题,怎么回事?你还好吗?”魏延对我的病情很是关切。   怎么回事?你问我怎么回事?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   “没事,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我朝魏延笑笑,道:“我听陈昂驹说你前几天带来一个小孩,叫魏凯凯还是什么的,他跟你什么关系呀?不会是你儿子吧?”   “小凯是我的外甥。”魏延道。   你的外甥?我的外甥还差不多吧?一个人的脸皮真可以这么厚?   “梁小姐,我这个人啊,没其他毛病,就是脸皮薄得很——”魏延朝我打了个响指,“我都没结婚,我哪里来的儿子?说出去多不好听。”   “你外甥呢?”我问魏延。   魏延长吁了一口气,道:“那个小家伙可爱睡觉了,在任警官的车里睡着了,任警官会照顾好他的,你放心。”   我敢说,这一定是我人生里最矛盾和荒诞的时刻,一个绑架犯竟然将自己绑架的儿童放在警察的车里,让警察代为照顾。还有比这更刺激的吗?   自从我的眼睛失明了以后,我就一直在思考很多问题。魏延究竟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又和白马寺有什么关系。他将博衍养在身边,势必是为了修炼自己的法术,那具体是什么法术呢?他浑身挂满了道界,能运真火,显然不是等闲之辈,跟着元集大师来这山中,肯定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我又是什么呢?为什么我总能招惹那些妖魔鬼怪呢?为什么我能划破他的道界?再退一万步,我为幼清这样一路冒险,真的值得吗?我真的像魏延所说,是个愚蠢而又可悲的英雄主义者吗?   可是,当一个英雄主义者难道不好吗?总觉得我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可惜,也没有什么值得珍藏,这样无畏的人生哲学难道不好吗?倘若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必须有要完成的使命,那么我的使命可能就剩俩字:冒险。      一开始,我以为元集大师要上的山就是三清山,直到车开出汴州的地界,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们要上的山,在外省。车窗外的景色随着太阳落山慢慢变得混沌,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太阳晒在我眼皮上的温度在一点点降低。如果说失明有一件好处,那就是它令我的其他感官都异常灵敏。   “这天怎么那么块就黑了。”陈昂驹嘟囔了一句,打了一声哈欠。我按下车窗,一丝凉风袭来,竟然没有丝毫的暑气。   “关窗。”魏延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摸索着,按下关窗键。魏延很怕冷,也许我好好利用这一点,事情还能够有转机。   陈昂驹用力拍了拍自己副驾驶的后背,这是他最近引起我注意和我交流的方式,“小九,还好你看不见。咱们车现在已经开在盘山公路上了。注意,我说的山,可不是三清山那种馒头包。这他妈也忒高了,海拔得有多少米呀。”   我刚想说话,管师傅踩了一脚刹车,我的头直接撞到了副驾驶的座椅上。   “系好安全带。”魏延一面说,一面侧身越过我,给我系上安全带。   “今天的天气状况很好,照道理,应该不会有问题,除非前面出了车祸。”管师傅说话的口气并不轻松,他下车踢了踢车胎,又打开后备箱,拿出了一个备用轮胎。   “你们在车里等我,我去前面看看。”管师傅对着车窗喊了一声。   “咱们不会今晚要睡在车上吧,这里海拔那么高,出了事故,交警的拖车上来至少也需要两个小时。”陈昂驹担心道。   “不会的——一般盘山公路上每隔一段路,会设一个交通卡哨,再说,今天车况好,拖车上来很方便。最怕的,就是肇事的两个车主既不拖车也不报警,光顾着吵架了,那就真的没完没了了。”我道。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管师傅回来了,他一声不吭坐进了驾驶室。   陈昂驹立刻问道:“师傅,前面出什么问题了?”   管师傅的声音闷闷的,半响才说了一句:“今天阴兵当道,必须让行。”   “阴兵当道——”我立刻噤声。   所谓阴兵当道,一般发生在每年的盛夏时节。这段时间,地狱大门开放,源源不断的阴兵从地府出动,前来抓捕那些从《往生薄》、《缘事录》里流窜潜逃出来的孤魂野鬼。这些阴兵有些能化成人形,扮作道士或和尚,去追赶那些流散人间的妖魖,有些则入孩童之梦,探寻鬼怪的栖身之所。四岁小儿往往拥有世间最干净的眼睛,通过他们,阴兵的搜寻能力可以大大提升。   我们在车里等了约摸一个钟头,前头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按捺不住,问管师傅说:“师傅,他们点烟了吗?”   “啊?”师傅一头雾水。   陈昂驹恍然大悟,从包里翻出一盒香烟,道:“还是你想的周到,我这就送到前面去。”   “等等——”魏延叫住陈昂驹,递给他另外一包香烟,道:“既然要送,就送好点的。”   陈昂驹鄙夷地‘嗤’了一声,引得我哈哈大笑。   “你是怎么知道阴兵借道需要点烟的?”魏延问道。   “因为我小时候见过,我爹就是这么做的。有天晚上他到少年宫将我从兴趣班接回来,车开到一条小道上,忽然引擎熄了。那条路知道的人不多,看起来像条废弃的死路,墙壁上挂满了青藤。我们平常也不太走,要不是为了快点去奶奶家吃饭,我爹也犯不着抄近路。我们在车里等了一会,我爸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拿下耳朵后别着的烟,放在车头点着了。我好奇,就从车上下来,刚打开车门,只觉得有马车从我头顶呼啸而去,叮呤当啷作响。我爸说,那是阴兵。”   “这次的阴兵数量有点多。”管师傅的声音辨不出喜怒,只听到他下车的声音。   “我也下去看看。”魏延道。   有那么一瞬间,我不想让魏延下车,我害怕被一个人丢在车里,我害怕,但我的理智很快将我拉回现实。魏延是什么人?将他留在车里,无异于在自己身旁留了一条毒蛇。   魏延打开车门的动作忽然顿了顿,遂又猛地一声阖上了车门,道:“有他们两个人去就够了,我懒得走。”   我觉得车内有点闷,道:“我想下车透透气。”   魏延帮我打开车门,扶我下了车。   “我们附近应该就是高速护栏了吧?如果你把我从这里推下去,那我可真就死无葬生之地了。”我道。   魏延哈哈大笑,“我傻啊?我现在把你从这里推下去,我岂不成了最大的嫌疑人。杀人的办法有千百种,也只有你会拿根树枝指着我的心脏。”   “博衍你必须还给我。”我低声道。   “为什么?”魏延道。   “因为他是我堂姐的孩子,我们梁家的孩子。我不管你想要修炼什么法术,这个孩子不行。”我道。   “听你的口气,这个孩子不行,难道其他孩子就行了?梁九,你的英雄主义到哪里去了?”魏延巧言善辩,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其他的孩子也不行。”我闷闷道。   “我只是顺手捡了个孩子,碰巧他是你们梁家的,但这不能成为你把他要回去的理由。”魏延道。   “魏延,我知道你法力无边,我也斗不过你。万一我把你惹怒了,你随便给梁家下个什么咒,我梁家百年的基业就没有了。所以,你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我道。   “原来你怕我。哈哈哈哈哈——”魏延的笑声在四面寂静的盘山公路上幽幽响起。   “是的,我怕你。”我承认。   “既然你怕我——那你为什么还妄图要杀了我!”魏延欺近我,温热的鼻息喷在我的脸颊上,用一种异常危险的声音在我耳边道:“我不论提什么要求,你都能满足吗?”   “要多少钱,你说。”我道。   魏延哼了一声,道:“你想用钱来解决问题,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我正要说话,只觉头顶猛然掀起一阵巨响,马车声叮当作响,车轮带起的疾风将我的发丝吹成一张纸,紧紧贴在脸颊上。不断有东西从天空上飘下来,落在我的头发上、我的衣襟上,我拿手去摸,微微有些烫——是未烧完的纸钱。   冥车经过时,我听到了清晰的烈马嘶鸣声。我在心里数着数,总共经过了四十九辆冥车。   “还没完,还有五辆没过去。”魏延在一道。   “什么?”我惊讶。   “回到刚才的话题,梁九,只要你把你家的宝匣给我,我就把梁博衍还给你。”魏延静静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时间 4月6日 早晨9时 ☆、宝匣   魏延有一双骨节修长的手,指甲盖透着淡淡的粉红色。我虽看不见他的模样,可他纤尘不染的手却深深烙在了我的脑海里。   “宝匣可不是能随便易主的东西。就算我给了你,它也不是你的。”我静静道。   “是不是我的,不需要你来说,你只需要把东西给我。”魏延道。   我哈哈大笑两声,道:“魏延,你在我这儿的算盘未免打得也太好了,先是从我这儿偷去了你母亲的救命稻草,接着又想拿孩子的命来换我家的宝匣。好处都让你给占去了,那我吃什么?”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母亲病了的?”魏延鲜有地露出疑惑。   “因为我喜欢读书啊——”我淡淡道,“像你这样出来行走江湖,修仙炼丹,报应一般都会还到身边的亲人身上。你当时那么着急,想必是至亲之人出了事,不是妹妹就是母亲。”   “你从哪儿看出来我着急了?”魏延道。   “我还没进白马寺的殿门,你已经在大雄宝殿屋顶的飞檐上坐着等我了”,我静静道,“元集大师一敲鼓,我的眼泪根本止不住,而陈昂驹则心痛难忍,放松了一切警惕。起初我以为是元集大师的鼓声太具力量,使得我和陈昂驹都受到了极大的感染,与普通游客一般受洗,跪倒在他的鼓声之下。尔后你拿着龟向我询问放生池的所在,我才知道,逃是逃不过了。   魏延轻笑了一声,算是同意,又问道:“为什么你认为出事的一定是我的妹妹或母亲,万一是我的女儿呢?”   “你前面自己不是说了吗,你那么年轻不可能有孩子,”我轻哼,“再说了,你觉得你这辈子会有孩子吗?修仙炼丹之人,清心寡欲,六根清净,就算你真的想要,老天爷也不一定会让你生啊。”   “还有”,我顿了顿,“半山腰那个想掳我的老妪估计是小福扮的吧?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拿我母亲的容相来魇我,这么缺德的事,你也干得出?”   魏延明显停顿了一下,半响才道:“我可没吩咐过小福去掳你。”   “吩没吩咐过都一样”,我淡淡道,“你的这些个美姬对我,可都是杀鸡取卵的心啊。我能在你眼皮子底下活到今天,已经算是老天爷开眼。”   “我从没想过要杀你。”魏延静静道,继而轻哼,“是你想要杀我。”   “都什么时候了,又不是旧社会,嘴上说要杀就真杀了。我只不过是当时脑海中划过的一个念头而已——”我低低道,“仅仅一个念头而已,你却直接把我弄瞎了。你这样的行事方式,依我看,那些本来对你没有杀心的,现在可能都真有了。”   我与魏延正说着话,只听‘砰’地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狠狠砸到了车门上。我吓得连连往后退了两步,魏延一把拉住我,道:“你在这里站着,别动,我去看看。”   我的眼睛看不见,只闻耳旁风声阵阵。盛夏的夜晚,我竟听不到一声蝉鸣。气温仿佛一下子降低了十度,我心下戚戚,僵直身子站着。   “啪——”   一件什物正正砸中了我的脑门,引得我额头一阵发麻。   “快捡起来,拿着!”不远处传来魏延的呼喊声。我慌忙弯腰,手在冰凉的柏油路上胡乱摸索,触手之处,却是一片荒芜。我的头顶不断传来冥车的呼啸声。一辆,两辆,三辆,四辆。当第五辆冥车正要从我头顶经过时,耳边的风啸声忽然停了——亟亟行驶的冥车竟然停了下来!   “危险!”魏延的呼喊声还未完全进入我的耳膜,我的颈项已被一双有力的手钳制住了。其实我自己也分不清,死死掐住我脖颈的,究竟是一双手,还是一副来自头顶冥车的粗粝绳套。如同古时的战俘,我被人禁锢着颈项,慢慢拖走;而我的神思,好似坠入了一片无底的深渊,越坠越深。恍惚间,我好像又回到了三侠门洞小区,敲开门,八岁的幼清坐在阳医生腿上,她扎着和我一样的两根羊角辫,手里捧着一碗微苦的中药。西斜的日光照在一老一少的身上,我怎么看也看不够。   我的手奋力抵抗着颈项上的擎力,试图挣脱,肺里的空气已消耗殆尽。就在神思即将泯灭的最后一刻,我念出了幼年时阳医生教我和幼清的歌诀:“九凤灵官破秽除……点台入斗退中居……金光遥晃指罡上……罩我金形去玉虚……”过往的记忆在我脑海中不断涌动,只觉颈项上的绳套松了寸许,我絮絮地又念出了剩下的歌诀:“先罩吾身变浊形……神霄雷使即吾身……神灵吾将相随逐……神逐吾灵将逐神……”   趁着绳套松懈的空当,我猛地换了一口气,只觉得肺腔内吸饱了夏夜冰凉的空气。神智似乎清醒了一些,可眼前却还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我听见魏延不远处的呼喊,脚底一软,双膝狠狠砸向地面。额头磕在粗糙的柏油马路上,我闻到了一丝血腥味。魏延的叫喊声越来越轻,很快地,我听见了鞋底摩擦在地面上的响声——是魏延的牛津皮鞋!   我跌跌撞撞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两手凌空,胡乱地抓着。血腥气逐渐在我的脸上蔓延开来,温热而又粘稠的液体顺着我的额头慢慢滑向了嘴角。   “你别过来!想要活命,你就快走!”我听见魏延气喘吁吁的叫喊,仿佛在勉力抵抗着什么。   “我也想走啊!”我狂喊一声,“可是如果你死了,他妈的谁来治好我的眼睛啊!”我朝着魏延声音传来的方向猛扑过去。触手之处,是冰凉的皮肤表面,没有体温。   “妈的,是颗大枣!”我啐了一口从面上流进嘴里的血,心想这下可爽了,遇上什么不好,遇上颗大枣。我爹倒来倒去晃了大半辈子,天天跟行里的人吹嘘自己行走江湖如何如何厉害,就算来十颗大枣都没在怕的,放屁——只要是真大枣,不论谁遇上,都没有活路。   “魏延,你有枸杞吗?”我喊了一声。   “有的话,我早收拾了,还在躺在地上做什么?!”魏延道。   “那冰糖总有吧?”我又问道。   “有啊,可是在小乾身上!”我第一次在魏延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泄气。   “如果我今天把这颗大枣收了,你就治好我的眼睛!”我死死压住身下那块冰冷的躯壳,试图和魏延做一笔买卖。   “这他妈都什么时候了,我心都要被它挤出来了,你快走,走——啊!”魏延惨叫一声。我赶紧从皮靴内侧抽出匕首,狠狠扎在那躯壳上。扎一次不够,我又狠狠补了好几刀。   “你刺它有什么用!它只会把你当做攻击目标!再说你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万一扎到我怎么办!” 魏延被大枣钳制着,狂怒道。   “我刺它,它才会从你身上起来啊!这样你才有机会啊!再说,我刺你一刀怎么了——”我还未喊完,双肩已被冰冷的躯壳死死包裹。大枣之所以被称为大枣,是因为它一旦黏上活人就不会松手,将活人用两副躯壳死死裹着,慢慢挤压,直压到对方阳气耗尽,躯壳也干枯成一颗大枣。   我的神智又开始游离,仿佛躺进到了一间日式胶囊榻榻米,四壁慢慢朝我挤压而来,封住了我的面门,隔绝了我的听力,最终堵塞了我努力护住的鼻息。原本一片漆黑的脑海闪出一片又一片的金光,我能清晰感觉到我五脏六腑的跳动。每一次跳动,都疼得我痛彻心扉。我紧紧握着手中的匕首,试图在擎力禁锢的有限空间内,探索出大枣的卦门。魏延的喊声在我耳边此起彼伏,可我的神思已倦到无法辨别和理解他的叫喊声了。   我手里的匕首名叫珈蓝,传说是一位中古世代名士的贴身佩剑。名士身边门客无数,佩剑自然也无需出鞘。珈蓝唯一一次出鞘,也就是都城沦陷、门阀氏族灭门之时。刀尖染了名士之血,遂始开光。珈蓝经人转手无数次,最终落到了我爹手里,被我一眼看中,收入囊中。老爹皓晖同志说,光有佩剑,不会使也是白搭,于是找了个会奇门演卦的老头,教我些浅显的防身术法。奇门演卦法则无数,艰深晦涩,我学了后头,忘了前头,唯一略有兴趣的卦门是星门卦,还全是靠我自学。因为老头私塾读多了,算数不行,已跟不上时代发展了。   我顺着大枣的躯壳肌理慢慢向下寻找冲破之象,大枣说到底,用的是人的身躯,只不过,用的是两副身躯。刀刃在大枣的惊门处划过,我能明显感觉到大枣的肌理有意内缩,躲避了半分。刀刃快要划到乾宫处时,大枣一把钳制住了我的右手。   “快!”我喊了一声,勉力将匕首刺进了大枣的乾宫。   “躲开!”魏延一边大叫着,一边将利刃狠狠扎进了大枣的惊门。   “破——”冰凉的利刃刺穿了大枣一面的肚肠,又堪堪擦过我的腰线,再进十寸,直直刺穿了大枣另一面的肚肠。腥臭无比的液体在我腰际旁喷涌,魏延收回利刃,扶着我的胳膊,将我从大枣中扯出来。   我挡开魏延搀扶的手,精疲力尽地跪倒在地上,旋即后脑勺贴着地,地为床,天为盖,大口喘气。   “是谁教你这手‘泽天’的?”魏延在一旁问。   “我师父,一个老头”,我喘着气,道:“快把我的视力恢复了,我知道你在我眼睛上做了手脚。你是拿什么遮的?快给我去了。”   “我为什么要给你去了?”魏延也在我身边躺下。   我闻言,试图起身跟魏延理论,可浑身酸痛难忍,毫无力气,遂又躺了回去,耐着性子,道:“刚才不是说了吗?只要我把大枣收了,你就得治好我的眼睛。”   “这大枣是你收的吗?如果没有我刚才那一剑,你必死无疑”,魏延静静道,“梁九,我不知劝过你多少回,凡事不要逞英雄。这世间的事,自有它的缘式缘法,不需要你去救;也不是你想救,就能去救的。你所谓的义气只是莽撞和冒险,它不会使你人缘通达,结识一百零八好汉,只会使你卷入更多的危险。”   “魏延,为什么你一开口,就能把我贬得一无是处?”我冷冷道。   魏延说的没错。我莽撞的义气来源于长期的孤独。从小到大,我真正的朋友就没几个。幼清于我,已如亲生姐妹。梁家的孩子大抵如此,从小就不招小朋友喜欢,我堂姐梁樱的人缘已算是兄弟姐妹几个中最好的了,最终还是远走美国。   “因为我看得太多了,”魏延静静道,“今天哪怕没有你,凭我一人之力,我足以对付,我的剑本已出鞘,是你硬要卷入这场纷争,将大枣引至己身,平白让我多承担了一分风险。”   “魏延,你是没有感情的动物吗?”我质问他,“有人为了你舍身相救,你不感动,反而无动于衷,甚至还指责对方多管闲事。”   “是我太过天真,”我不住摇头,“我以为我的热血能暖化一条冬眠的蛇,可我忘了,蛇究竟是蛇。”   魏延没有说话。   不远处传来陈昂驹匆忙的脚步声,“小九,你怎么躺在地上——”陈昂驹顿了顿,势必是在看我与魏延。我和魏延身上都沾着血,衣衫不齐,陈昂驹哀嚎一声,“你们没事吧?魏延,你应该照顾好小九的呀,她现在眼睛看不见……”   魏延在我耳旁冷哼了一声,起身,收了剑,往车停着的方向走去。陈昂驹将我从地上扶起来,道:“我们在前头等冥车,本来以为过去七七四十九辆就差不多了,谁料元集大师说,还得再等五辆。前四辆很快就过去了,剩下一辆,等了好半天都没过去。然后,元集大师突然喊了一声‘糟糕’,就带着我们往回跑,说你和魏延肯定有事了。”   “我和魏延没事,大枣已经被我们收了。”我淡淡道。   “你们没事,但开车的管师傅不行了。”陈昂驹静静道。我一拍脑门,冥车经过,阴兵借道,见地上人气那么盛,势必馋心四起,要带走一个。放下一个阴兵,拎走管师傅,就成了一颗大枣。   “把东西抬到卡车上去,我来处理。其余人,都回到自己的车上。”我听到了元集大师中气十足的声音,“小陈,管师傅没了,你来开车吧。”   “欸!”陈昂驹应了一声,将我扶进车后座。   车再次开动的时候,魏延在我耳边,清晰地道:“我不是蛇,我是龙。”   我噗嗤一声,大笑起来:“魏延,如果你是龙,我就是麒麟你信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时间, 4月13日 早晨9时 ☆、双砚 作者有话要说:  下期更新时间4月21日早上九点和大家不见不散哦)   自从失明后,我不再像从前那样热爱清晨的旭日,反而对夜幕降临格外期待。当灯光熄灭,人群消散,整个城市陷入黑暗,我才觉得自己同周围的健全人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车队在盘山公路上缓缓爬行,陈昂驹告诉我,从车窗外望下去,成冠的树林隐在化不开的黑暗里,很是摄人。魏延坐在我的左侧,安静如常。因为没有视力,我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几乎能捕捉到他每一次的呼吸声,甚至是心跳声。我仿佛听见空气从他的鼻腔缓缓灌入,途经气管,通向肺部,逐渐充满一个个肺泡。   “小九,如果你是麒麟,那我就是锁妖塔里的千年老妖,专吃人肉。”陈昂驹冷不丁地道。   魏延轻笑一声,长吸了一口气,道:“你们两个真是没完了。”   我刚要开口,一股强烈的刺鼻气味从车窗缝隙灌进了进来。   “什么味道?”陈昂驹也察觉到了。   “闻着像蛋白质燃烧的气味。”我道。   “是毛发燃烧的气味。”魏延淡淡道。   陈昂驹没有说话。我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寒意自脚跟升起。车厢内沉寂了片刻,魏延开口道:“梁九,你真名是什么?”   “真名假名重要吗?”我问。   “重要。”魏延道。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真名,你能把——”   魏延轻哼了一声,打断我,道:“你还没到可以和我谈条件的时候。”   我也轻哼一声,将背脊往座椅上一靠,道:“我睡了。”   我对魏延的情绪一直很复杂,惧怕之心居多,但好奇成分也颇重。毕竟以前只能在古书轶事上读到的大仙如今活生生坐在我身边,懂道法,有跟班,能驱邪。他显然不是好糊弄的,也开不起玩笑。他不光把我弄瞎了,还将博衍养在身边,相比惧怕,我更恨他。   过了半刻钟,魏延又开口问我的名字,还不停拍我的肩膀。我挪了挪身子,继续假寐。   这下换陈昂驹不耐烦了,一边开车,一边道:“魏延你烦不烦哪,婆婆妈妈的,没看到小九在休息吗?行走江湖,谁还没个片儿名,你是预备查户口还是查水表呀。”   魏延没有作声,用力往自己的座椅背上一靠,算是表达了下自己的情绪。我心想,凡是有本事的人,这脾气都忒大了,既爱听好话又难伺候,好像谁都欠他五百万似的。   车队在盘山公路绕了大约两个小时,终于在一个小旅馆门前停了下来。陈昂驹将我扶下车,低声道:“这地儿也忒邪门了。”   “怎么说。”我问。   “这是个建在半山腰的旅馆,三层高,四周全是竹林。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是旅馆的入口,造了小桥流水,门厅前放了两只大水缸。”   “水缸里放水了没?”我警惕得问。   “天太黑了,看不清。”   “带我移步过去看看。”我轻声道。   陈昂驹刚要领我前去,我的肩膀便被魏延拉住了,“别过去”,他道。   我甩开魏延的手,跟着陈昂驹的步子慢慢移到水缸边。陈昂驹似乎在低头看缸,轻声说着:“实在太黑了,我又不敢打手电,要不我拿手伸下去试试?”   “别别别,太危险——”我连忙制止他。就在我低头的瞬间,原本一片漆黑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两个红点。我一愣,努力睁大瞳孔想要细看,两个红点却消失不见了。   旁人都说,耳聋者因为想要努力听清对方的声音,时常手舞足蹈,表情夸张,看起来像个蠢人,而盲者因需凝神细听,容相端庄,所以看起来像个贤人。不过此时的我,肯定像个十足的蠢人。   “我们回去吧。”陈昂驹轻声道。   没有见到红点,我心中不免有些失望。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可我欺骗不了我自己。我想要复明,我想要再次看见这个美丽的世界,哪怕只是视线中一闪而过的红点,至少它给了我一丝希望,让我觉得,触目所及不再是无底的黑暗。   随行人员逐个上楼,我在一旁耐心记着脚步声。整支队伍约有五十人,除了我、小乾和任警官,其余全是青壮年男性。元集大师抱着石头走在我和陈昂驹前面,大师身宽体胖,听步伐走得颇为吃力。走了几步,大师扭头道:“你们上楼梯要小心,这楼道也太黑了,都没过道灯。”   我哈哈一笑,道:“大师,对你们来说现在摸黑上楼是最危险的,但对我来说,我每天都在经历,反而心安。”   “也对,也对。”大师气喘吁吁地道。   “太公,我来扶你。”我听见背后传来魏延的声音,他三步并作两步,挤过我和陈昂驹,一把掺住了元集大师。      一开始我以为自己会分到与任警官同住,毕竟我和她都是女性,可谁知旅馆只有五间大通铺,每间可睡十人,分男女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哀嚎一声,想到从前出游,非四星以上的旅馆不住,吃穿住行都有行里的人帮忙安排,如今沦落到和一堆汉子睡十人一排的通铺,真是凄惨。   陈昂驹将我领到房间内,问道:“打算睡哪个位置?”   “最靠近门口的,我想睡最边沿上的那个位置。”我道。   “好的。”陈昂驹将我的行李搬上睡铺,算是占了一个位置。他熟练地拉开我的背包,拿出一颗棒棒糖,麻利拆开,一边吮着棒棒糖,一边道:“我们商量过了,三个女生都睡这间,等下任警官还有小乾也会来。”   “这地方我睡不来——”是魏延。陈昂驹正帮我将空调薄被铺开,听见隔壁房间门口传来魏延的声音,我和他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哈哈大笑。   “怎么就睡不来了?”是元集大师的声音,“几个女同志都比你能吃苦,再看看你,跟我这儿耍什么脾气,丢人不?”   “反正我不睡这间,这间全是男人,还有猴骚味。”魏延道。   我和陈昂驹笑得合不拢嘴,反正只要是能让魏延不舒服的事儿,我俩就畅快。   “要不小魏跟我睡隔壁吧,我这间,有男有女,没有猴,行吗?”是任警官的声音。   我和陈昂驹立刻收了笑声,凝神细听。   “行吧。”魏延答道。   我哀嚎一声,瘫在床铺上一动不动。不一会,门口传来了魏延和小乾的脚步声。我翻了一个身,将自己的头遮在薄被之下,只露出两只手臂。陈昂驹撤到大通铺的另一端整理自己的床铺。   “少爷,您想睡哪里?”小乾问。   “最靠近门口的,最边上那个,我不想闻着别人的味儿睡觉。”魏延答道。   我在薄被下偷笑,大通铺的左右护法位置已被我和陈昂驹占领。   “你——睡过去一格。”小乾用冰冷坚硬的手指戳着我的手臂,“听见没有——”   我无动于衷。   “算了算了,我睡这里吧。”我听见魏延把他的行李放在我旁边的床铺,小乾也爬上了通铺。我悔得场子都青了,早知道,就该让陈昂驹听我的,睡我边上。他当道士当多了,特别避讳男女问题,非要离我远远的。   没多久,任警官和其他队员陆续进屋,旅店就熄灯了。我在黑暗中闭目养神,待到四周鼾声渐起,悄悄伸出右手将薄被掀开,再将右脚从床铺上挪出,慢慢下降到地面。上楼进屋时,我是留心数好了步伐、摸着墙壁进来的,并在墙壁每隔五步的地方用指甲划了痕迹。我从床铺上轻轻翻身而下,赤脚踏在旅馆坚硬的木地板上。   陈昂驹所说的邪门,不光是这家旅店四周的竹林,更因旅店四壁无任何粉刷墙面,用的全是扎实的竹皮,触手冰凉,闻者沁香。我摸着竹壁缓缓下楼,仲夏的午夜,竟听不见一声蝉鸣和蛙叫。我估摸着已走到旅店的接待大厅,无人喊我,想必旅店的管家也睡觉去了。我又往前走了大约七八步,摸到了冰冷的玻璃窗和一根铁链,看来旅店从内落锁了。正无比懊恼,心想白走一遭,谁知‘晃荡’一声,铁链竟自己掉到了地上,尖利的声音着实将我吓了一跳。我轻轻一推,旅店的大门开了。   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趁所有人都熟睡的时候,好好研究一下门廊里的两只大缸。我将手轻轻放在大缸的边沿上,抵着缸身,探身嗅闻——水的腥味在暗夜里渐渐凸显出来,与此同时,我又在视线里看见了那两个红点。这一次,红点没有一闪而过,持续了将近一分钟。视线里忽明忽弱的红点,令我激动地不能自已,颤动地伸出手,想要去捕捉。   “你好端端的,在家种什么竹子呀?一般的也就算了,偏偏种湘竹,你就不怕这竹子夜里成了什么鬼兽的栖身之所?”   “九儿,你知道我名字的典故吗?我的名字,取自战国诗人屈原的那句‘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尔未沫’。”   两个声音在我脑海中忽然响亮了起来,是曾经的我和幼清。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可惜,已经来不及了。视线尽头的红点迅速被拉近,连带着露出絮状的白色气团,视野内一片模糊。我本能地眯眼,下一秒,一张残破的脸贴着我的鼻尖,鲜红的眼泪从她的内眼角缓缓落下,血腥气扑鼻。   看清来物的喜悦超越了我心中的惧怕,我竟大笑了起来。   “你真的不是我的幻觉?”   “你是幼清吗?”   “你变成魖了吗?你想和我说话吗?”   “上一次见到你还是在长青寺的水缸里,你好吗?”   我一口气问了四个问题,几乎是贪婪地望着视线里清晰的景物。尽管那是一张极其残破的脸,前额漏了一个洞,脸颊上的息肉外翻,鼻骨以奇异的姿势扭着,但它们并不妨碍我的端详。   月光顺着那张脸,将星晖倾泻在我的鼻梁上。   “是幼清吗?你过得好吗?”我一边问,一边像是自言自语,“你脑颅上的头发都没有了,冷吗?”   “自从我们上了大学以后,就没有什么来往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从小脸皮薄,在班里受排挤,也没多少知心的朋友。你有了男朋友以后,我也不好意思老是来找你。虽然我总是嘴上说你特讨厌,其实我一直都很想你。我和朱狄分手以后,我就再没找过。庞哲说我和朱狄谈恋爱是小孩子过家家,一开始我听着挺生气,可后面想想,艺术家到底是艺术家,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不是说我不想找,是真找不到。我这样的情况,恐怕这辈子是找不到了,我爸也不可能接受我的。”   我自嘲式地笑笑,道:“你说人生怎么就那么无聊呢?明明我手里的牌那么好,怎么就打成了这样?我到底还能不能好起来?”   我鼻尖上的那张脸尽管残破,面部轮廓却极深,眼皮下的卧蚕弯出一道弧线,是幼清的容相。就在我失神的刹那,幼清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的笑意,陡然贴近我,并死死捂住了我的口鼻。我的前额剧痛起来,好像有人拿着刀正生生从额前的皮肤上割出一道口子,我抬手想要反抗,双手却被遏制住了。   就在肺中空气即将耗尽的瞬间,有人忽然从后揽住我的腰,随即一把扯下了粘在我脸上的那张皮。我伏在地上大口喘气,扭头一看,只见魏延赤着脚,穿着白色真丝睡裤,手上的龟甲已经开始冒烟了。我从地上踉跄几步,前额全是血,死死抱住他的膝盖,道:“别烧它,别烧它,它是幼清!”   “如果它是你的朋友,刚才就不会想办法挖你的天眼了!”魏延道。   我一下大哭起来,死死抱住魏延说:“大仙,你法力无边,你别杀它,你把它收起来怎么样?它是幼清,它真的是幼清,我确定。”   魏延的脚踢在我的鼻梁上,冷冷道:“女人就是多事,坏了我的好事。”   魏延手上的龟甲冒了一丝白烟,我知道他把真火熄灭了。他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青色的小瓷瓶,轻轻一拍手,将幼清装了进去。   我坐在地上,额前的血不停地流。魏延走过来看我,眉头深深皱起。他指了指自己的人中,我顺着他的手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人中,竟然全是血。想必刚才魏延那一脚,将我的鼻血给踢出来了。   “你脸上全是血,你怎么还在笑,你不疼的吗?梁九,你是不是傻的?”魏延的眉头就没舒展过。   “我开心呀,我看得见东西了,然后幼清又被我找到了,你可知我和陈昂驹这一路走来为了找她花了多大的功夫?如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说我能不开心吗?”我笑眯眯道。   “这只魖一直被我太公关在寺里,是一同带着上山的,谁知今日从我太公的钵里逃了出来,它胆子够大,逃了也没走远,就躲在缸里。”魏延淡淡道,“太公说了,如果它晚上出来活动,就让我杀了它。”   “求求你,先不要杀它好吗?”我急忙道。   “不杀她可以,你告诉我你的真名。”魏延道。   “好好好,我这就告诉你,只要你先不动它”,我急急忙忙道,“我真名叫梁砚,梁山伯的梁,笔墨纸砚的砚。”   “出生年月呢?”   “一九□□年十二月十二日。”我道。   “有趣了,你是双十二生的,我是双十生的。”魏延道。   “几几年?”我问。   “八三。”魏延蹲下身,拿袖口狠狠从我鼻子上擦过,忽然道:“我发觉你这个人,真的很不怕死。”   “你怕死吗?”   “当然怕。”    ☆、甲胄   我额前的血根本止不住。魏延将自己的睡衣脱下,拿两只袖口紧紧绑住我的前额,并命我平躺在地上。殷红温热的鲜血在我脸颊上缓缓流淌,流进嘴里,腥甜。   “我给你的链子——那条赤鲤呢?”魏延问。   “扔了。”我淡淡道。   “什么——”魏延双手紧紧扶住我的肩,蹙眉道:“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扔了?!”   “如果有一个人绑架了你的外甥,还把你弄瞎了,你会把他给你的东西留下来吗?”我问。   “会,我一定会留下来,因为那是证据。”魏延道。   我不由得大笑,起身卸下左脚上缠着的赤鲤链子,递给魏延。   “你居然拿它当脚链,你还不如直接扔了它——”魏延惨叫一声,接过链子,提到自己鼻前,小心翼翼地闻了闻。   “这种赤鲤链子,西四街口的地摊,五毛钱一个批发。你想要的话,我可以跟朱妈要一打。”我道。   魏延的嘴角冷冷地翘了起来,他没有说话,将链子在裤边沿使劲擦了擦,又重新挂回了自己的颈项。他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对我道:“你的眼睛确实是我故意弄瞎的,这种滋味很难受吧。”   我噌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冲上去拽住魏延,对着他的鼻子就是一拳,啐了一句:“你大爷的现在才肯承认!”   “看见你的宝贝外甥落到我手里,当小鬼在养,你却什么也做不了,这种滋味恐怕更难受吧。”魏延朝我冷笑起来,“还有,你每天在我面前装疯卖傻、卖命表现,就是为了求我饶命的时候,我能心软一点,对吗?”   我只觉胃里轰地冒出一股火,直直烧到喉口。   “你之所以能忍我到现在,很大程度是因为你还未想出万全的策略将梁博衍从我手中救出,因此你一直在我身边等待时机。我说的对吗,梁砚。”明明魏延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如尖刀般刺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拎住魏延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道:“这些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现在你唯一的好朋友变成魖装在了我的往生瓶里,我要她生,她就生,我要她死,她就死。可你觉得,我魏延是容易心软的人吗?”魏延静静道。   我的拳头越攥越紧,对准魏延的鼻梁就是一拳,就在他垂着的右手快化出龟甲的那一刻,我从大腿外侧抽出匕首,横刀勘勘将他的龟甲切成两瓣。   魏延惨叫一声,随之倒地。   我蹲下身,对着落在地上的其中一片龟甲,抬起匕首又是一刀,将之狠狠钉在地上。我一字一句道:“受了点威胁就立刻妥协的孩子,在梁家根本没法生存。你生平不喜受制于人,我梁砚更是。就算你比我强,但我的家训里从来没有受人胁迫这一条。”   我掐住魏延的喉咙,将珈蓝贴在他的颈项上,冷冷道:“这把匕首,名叫珈蓝,是把好刀,你应该清楚它的作用。魏延,你暴露了。”   魏延被自己的道术反噬,心颅灼烧,原本淡粉色的指甲盖,渐渐溢出黑气。   “刀……你哪儿来的……”他勉勉强强吐出几个字。   我没有回答,抬手在他细长的颈项上毫不客气地斜推一刀,魏延的肩膀不由得猛颤。珈蓝饮了血,在月色下透出青光。我俯身,凑近他的耳垂,轻轻道:“现在,立刻将往生瓶和佛龛交出来。”   魏延没有动,额前的青筋愈发明显。我甚至都没怎么用力,珈蓝已紧紧贴在魏延颈项处的动脉上,显得急不可耐。珈蓝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快一千多年了。还有什么,能比魏族人的血,更令它兴奋?   “交不交?”我刚说完,只觉背后扑过一阵迅疾的气流。我即刻收刀,蜷身避开,退到魏延身后,左手仍死死制住他的喉口。   小乾披头散发,打着赤脚,站在我面前。她手里紧握一把水果刀,显然是匆匆赶来。   “把少爷放了。”她双目圆瞪,静静道。   “只要他把东西交给我,我就放了他。”我道。   “你没资格谈条件。”小乾紧抿的唇冷冷蹦出几个字。   我的左手在魏延的颈项间慢慢发力,淡淡一笑:“是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他。”   “如果你杀了少爷,那么梁博衍立刻也会死。”小乾道。   “我说过,受了点威胁就立刻妥协的孩子,在梁家根本没法生存”,我冷冷道,“就当我侄子梁博衍命不由天,你们若要拿去,拿去便是。拿了魏延的命,我不知拯救多少无辜苍生。”   “虽然我暴露了……可是梁砚……你也……暴露了。”魏延的吐字已不清晰,“你就是……那个……猎人。”   我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喉咙间好似吸入了一团白雾,又干又痒。就在此时,小乾忽然掷出一个贴着金箔的方形纸质小盒,金箔在月色下闪闪发光。我心知,那是装着博衍的佛龛。   博衍从佛龛里慢慢爬出来,打着赤身,皮肤上淤青遍布。他仰起脸,静静望着我,眼周凹陷,黑眼圈很深。   “小阿姨,你不要我了吗?”他瘦消的脸颊上挂下泪来,“爸爸妈妈不要我,你也不要我吗?”   我心里一惊,想着刚才说的话他全都听进去了。博衍开慧很早,又有梁樱和郑瀚的悉心教导,虽然只有四五岁的年纪,却已比一般孩童懂事,想要诓骗他,并不容易。   “博衍,刚才那些话是小阿姨骗这些坏人的,小阿姨一定会把你救出来。”我轻声道,“你现在走到小阿姨身边来。”   博衍的腿还困在佛龛里,他双臂支撑住地面,努力朝我爬来。才爬出没几步,魏延轻轻动了动唇,真火自佛龛中涌出,博衍尖叫一声,立刻贴地翻滚起来。那佛龛外包着金箔,渐渐渗出一些黑色液体流到地面上——是尸油。   我长啸一声,只觉愤怒已掀翻我的天灵盖,我死死掐住魏延的喉口,抬手直接将珈蓝钉进了他的右手掌,瞬间刺穿。魏延的双瞳忽然变得血红,竟一个反身将我牢牢抵在墙壁上。身后的小乾忽然惨叫一声,右手掌上全是血。我一睨,魏延的右手掌竟毫发无损!   “不要动我的人。”魏延的呼吸喷在我脸上,原先视线里的小乾忽然变成了两个叠影。   “我没有想到,上天入地唯一的一个猎人,居然真的是你。”魏延的右手还有些颤抖,显然之前的反噬效力巨大,他需要勉力压制。   “从我出生起,父亲就告诉我,我是魏家这一代唯一能够运用甲胄的人,唯一的继承人,而梁家已五世不出猎人了,因此没有人能阻挡我的道路。可谁曾想,梁家憋了近百年,竟真的憋出了这上天入地唯一的一个猎人。”魏延冷冷道:“可惜阿可惜,居然是你这样的窝囊废,要是你的祖宗们知道你的眼泪现在帮忙吊着上一任甲胄的命,也就是我母亲,估计气得能从祠堂里爬出来。”   珈蓝被我死死攥在手里,仿佛溺水旅人手中最后的一根稻草。想要翻转局面为时已晚,等待我的恐怕只剩下死亡。   “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是猎人,你又凭什么可以确定?”我努力拖延着时间。   “就凭你拿着一根树枝就能够划破我的道界,就凭你对我时不时显露的杀心。这根本不是因为你恨我,而是你猎人的本能。”魏延道,“你生性耿直仗义,意识里根本不会杀生,可只要你遇见我,你的心思就变得深沉,你的戾气就变得繁盛。”   “你放着快意人生的日子不过,非要走上这条路。明面上你是为了解救你的童年好友邹幼清,可揭开那一层缘由的薄纱,是因为你要来寻我。这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命运,这是梁魏两家注定好的宿命。”   “既然是注定好的宿命,这便仅仅只是我和你之间的事,你为何要牵扯进我的侄子,博衍是无辜的。”我道。   “博衍是我捡来的,可加害他的人并不是我。一年前我捡到他的时候,他已被人做成了小鬼。不要告诉我,梁家的孩子走丢了,你们能想到的仅仅是人贩子,就没有想过仇家?自从魏家在朝斗中被梁家取代,魏家一直行事谨慎,低调做事,而梁家却木秀于林,树大招风。”   魏延的一番话令我背后渗出一阵冷汗,如果他说的全是真的,那么梁家的大厦岌岌可危。   “你让我如何相信你是在救博衍,而不是在害他?”我问。   “谁说我要救他了。”魏延冷哼一声,“只有你会傻到拿眼泪去救我母亲,我只是继续养着他而已。他身上不知沾了什么戾气,每逢卯时便会发作,四处咬食生肉,如果不是我用真火将他压住,那日清晨他极有可能将你咬死。”魏延手一招,博衍身上的真火立刻熄了,他再一招手,佛龛如抽屉一般将博衍装了进去,消失不见。   “我不信。”我道。   “信不信随你,我该说的都说了。”魏延凑近我,手上的甲胄又滋滋烧了起来,上面有一条巨大的裂痕。没错,正是本大爷之前砍的。   魏延的脸沐浴在月光下,竟令我产生一种隔世的恍惚。可惜那样的恍惚只存在于一瞬间,因为我知道,下一秒,他便会升起他的龟甲,将我的神魂击得粉碎。甚至,他可以再残忍一些,只击碎一半的神魂,留我一片孤魂在这世间被往生的阴兵永世追逐。   “梁砚,说实话,你恨我吗?”魏延问道。   我冷哼一声,“要杀我就快点。”   “我从未想过要杀你,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魏延淡淡道,“我只是希望,你以后能待我好些,同我说话的语气温和些,就像你和陈昂驹说话时的口气就够了。”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消化魏延的话,只一个劲干笑,“魏延,魏少爷,魏大爷,我都要死了,你还要求我好声好气地待你?你确定你现在是清醒状态吗?你刚才是被我掐得缺氧了还是脑残了?你确定不是来搞笑的吗?”   “你一个猎人,我问你要眼泪,你二话不说就给了。我被大枣攻击,你当时都瞎了,还硬是要掺和进来救我的命。就连旅店的大通铺,你都要抢我靠门的位置,好让我睡你身旁。刚才你胜券在握,明明可以一刀割了我,却只是掐住我的喉咙,看起来好像也并不是真的想杀我?你觉得,这些说明什么?嗯?到底是我在搞笑,还是你在搞笑?”魏延静静道。   “说明什么?”我懵问道。   “说明你喜欢我。”魏延的嘴角竟轻轻上扬了一度。   “你大爷的,魏延你不如直接杀了我!”我死死闭着自己的眼睛,狼嚎道:“我梁砚活这么久,还没这样被人侮辱过!你对着一个猎人说出这样的话,你会后悔的,魏延!”   “没事,感情这种事,可能你今天喜欢,明天就不喜欢了;可能我今天不喜欢,明天就喜欢了。说出来不丢人。恰巧我也中意你,我们可以慢慢培养感情。”魏延嬉笑着道。   “魏家悉心培养的继承人,精通道术,前途无量;梁家五世才出一个猎人,虽然是个窝囊废,可谁曾想,魏家的继承人却喜欢上了这个猎人。”我冷冷道:“要是你的祖宗们知道了,估计气得能从祠堂里爬出来。”   “喂,明明是你先喜欢的我。”魏延哼了一声,松开我,摊开手变出一条赤鲤脚环,放到我手心里:“原先那条是阳性的,你戴着确实不合适,现在这条是阴性的,你戴不戴?”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觉得脑中浑浑噩噩,一片空白。我伸手使劲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一个人从产生一个念头到愿意在人前承认这个念头,需要莫大的勇气。我望着魏延手上那条赤鲤,心底不知为何,如暗流般冒出一股不可理喻的欢喜。可那欢喜仅短暂存活了一瞬间。我将赤鲤脚环放回到魏延的手心,静静道:“魏延,我不能——”   “我是真心的。”魏延打断我。   “我……你……我觉得我不能欺骗你……”我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开口,“我……以前谈过一个男朋友,叫朱狄……我从来没有和……算了,你会读心,对吗?”   我在心里将想说的话默想了一遍。   魏延墨般的双瞳紧紧盯着我。片刻,他竟展颜笑了,“只要你能接受我,就没有问题。我不会强迫你的。”   “对我来说,接受你或者其他任何男人,我心理上需要克服很多。”我道,“一旦我彻底接受了你,我就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也不是坏事”,魏延的脸上熠熠发光,弯下身将脚环帮我戴上,“不过,你爸爸一定会谢我。”   “你是自然生发的吗?”魏延忽然问,“我知道很多东西是人生下来就决定好了的。”   “不是。”我慢慢摇摇头,脑子里全是堂姐梁樱的笑靥,“我在高中之前一直都是正常的。”   魏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其实你在白马寺望见我的第一眼,就看上我了对吗?不然你不会对一个陌生人那么慷慨。”   我懵了,像心底最深处的一处被窥探了一般,脸刹那间通红。   “其实我也是。我看见你第一眼,你在白马寺的榆树下坐着,手里捧着一本经书。寺内暑气逼人,香烛燃烧的焰气冲天,你就那样静静坐在树下看书,好像周围的热闹都打扰不到你,而你坐的那棵榆树,正是我小时候常坐看经书的那棵。我当时本要回美国,机票都订好了,但还是留了下来。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就那样走了的话,我和你的缘分就尽了。”   “不会,我是猎人,我们一定会再遇,宿命嘛。”我笑着说。   “后来陈昂驹给你开了天眼,他虽是好心,但,且不说你体质特异有一副孤魂野鬼都垂涎的皮囊,就说开天眼以后,你的视线里将会是满目的血腥和丑陋,非常人所能接受,于是我才设法封了你的眼。只是今夜你独自下楼,被魖啃食天眼,我的道封才失效。”   我笑不出来了。   “可能我不懂表达我自己的感情吧”,魏延垂下眼帘,“你越是恨我,就说明你越在意我,我就越高兴。其实那次我被大枣钳制,你冲过来拼死救我,我高兴地三个晚上没睡着。之后只要你坐在我身边,我的心就跳得厉害。虽然我总是骂你英雄主义,骂你蠢,但是不可否认,我被你的真挚深深吸引。”   “哎,我今天晚上说了那么多话,你就没有一点表示?”魏延抬头,问我。   我的眼角流下泪来,只觉心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情绪紧紧压着:“魏延,我一直觉得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一项他必须要完成的使命,为了这个使命我愿意冒险,愿意舍身。可你知道吗,我觉得我现在不能随便冒险了。”   “为什么?”   “因为我的生命里多出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大家能喜欢这章,快到结尾的地方我卖了一个关子,但是我相信大家这么聪明,应该能猜到一二。 下期更新时间 4月28日(每周四)早上九时。 ☆、炬火      第二日清晨,我醒得很早。睁开眼,便是橙黄色的竹壁天花板。细碎的阳光透过窗帘晒进来,通铺房间里鼾声不断。我悄悄下床,从背包里翻出牙刷和牙膏,到楼下的盥洗室刷牙。之前因眼盲而无法知晓全貌的旅馆,如今尽收眼底。日式风格的庭院里,小桥流水静静地淌着,荫蔽处设有顽石和欹器,前门立着两口大缸。我悄悄上前探视,只见大缸内盛着清水,水面上飘着翠绿的荷叶,几枝绽开的奶白芙蕖竟是掩蔽在水底之下。大缸附近本该残留的血迹,此刻也毫无踪影可寻,想必昨夜魏延定是花了心思打扫遮盖。   “小姑娘,起得那么早。”   我顺着声音来的方向回身,只见旅馆一楼的大厅里坐着一位老婆婆,她身着绸制卦衫,脚蹬黑色布鞋,一瞬不瞬地朝我微笑。   “现在的年轻人啊,都爱赖床,还不如这猢狲。”老婆婆的声音喑哑,在我听来竟有些刺耳。我眨了眨眼,只见石头一只手里握着半根香蕉,另一只手撑在地上,头紧紧依着老奶奶垂下的双脚,模样甚是乖巧。石头听见我的脚步声,扭头朝我呲牙,我这才发觉,他头上戴着一朵巨大的白花。那白花似是拿纸捏的,于晨风中微微轻颤,很是扎眼。   “阿婆,旅馆有早饭吗?我肚饿。”我问道。   “你想吃什么一楼的厨房里都有,清粥小菜,手工酥饼,甜口的。”老奶奶道。   我连声谢过,转身要走,却被老婆婆叫住了:“姑娘,这猢狲头上的白花哪儿来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摇摇头,道:“这猴子是我们车队里一位大师养着的,应该是大师给它戴的吧。”   “好端端的,戴什么绢花呀,怪瘆人的。”老婆婆脸上的褶子细细密密地挤在一起,啧啧嗔怪,“小姑娘,你听说这附近发生的怪事了么?”   我嗅到一丝八卦的气味,可腹中□□,连忙道:“阿婆,你等我去厨房拿碗粥,回来听你说——”我一步也不停地冲进厨房,随手拣了几样小菜,端上一碗热乎乎的清粥,顾不上烫手,迅速折回到大厅。   “诶哟我的妈,太烫了!”我把清粥往大厅的茶几上一撂,赶紧将烫到的食指放在耳朵上。   老婆婆见状,嘿嘿直笑,道:“你这姑娘,一看就是个急性子,也是只猢狲。你慢慢来嘛,我这腿又走不了。”   我尴尬地笑了两声,问道:“阿婆,咱们现在是在汴州的地界上,还是已经出了汴州了?”   “咱们这儿,算徽州行政区块下的县城,说白了,就是郊区乡下。”老婆婆道,“你是汴州来的呀?”   我点点头,道:“嗯,我从小汴州长大,没出过省。阿婆,你刚才讲的怪事,是什么?我好奇。”   “你们一行人都是外地来的,自然不知道五福山的故事。”老婆婆的声音细细的。听到五福山三个字,我的额头忽然冒出一滴冷汗。   “五福山上经常闹鬼,附近的山民都知道。最近,连着好几夜都有山民在夜间看到五福山上出现流动的火把,一团一团的,像是部队在夜间行军。可是你想啊,现在都和平年代了,哪里来的部队行军?”老婆婆道。   “可能是附近驻扎的部队拉练呀”,我轻声道,“我大学军训时就拉练过——”话说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现代化的部队夜间急行军为防止暴露,一般不照明,不打手电。火把,恐怕是上个世纪的装备吧?   我只觉背后没由来得一悚,望着老婆婆,不说话。   老婆婆继续道:“五福山挨着三清山,山里有古道,经常有外地游客来旅游,尤其是那些驴友,背个帐篷和干粮就上山了。”   “山上有庙宇道观吗?”我忽然问。   “原先有个尼姑庵,但是后来荒废了,现在庵里住着的都是些野猫、山鸡。我小时候常听大人讲,说五福山里有一个水帘道观,观里住着一位神仙,许愿很灵验。”   “你去过那个道观吗?”我问。   “去过两次。一次是我母亲病危,一次是我父亲病危,前后整整相差二十年,观里的陈设居然丝毫没有变化。”老婆婆的神情有些飘远。   “观里真的有神仙?”我天真地问。   老婆婆哈哈大笑:“观里当然有神仙了,全是泥神仙,不能讲话,也不会眨眼。”      “小九,你一个人在那儿傻笑什么呢?”陈昂驹从楼梯上走下来,他披着他那件浅黄色的夹克衫,手里拿着一块湿巾擦脸,同时也递给我一块。   我接过湿巾,回身一愣,刚才和我说话的老婆婆竟然不见了。石头趴在地上,手上的香蕉已经啃完了。我一把抓住陈昂驹,问道:“刚才那藤椅上坐着一个老婆婆你看见了吗?”   “没有啊,什么老婆婆?这旅馆就男老板和他老婆两个人打点。”陈昂驹见我手里端着的白粥,道:“哪里来的早饭,我也要吃。”   我心想,恐怕刚才遇见的老婆婆不是人。正这么寻思着,一回头,只见大厅的竹壁角落里挂着一幅黑白画像。那画像上的人,脸上全是细细密密的褶子,见我朝她愣神,紧闭的嘴唇竟轻轻弯出一条曲线来。   “啊——”我尖叫一声,粥碗落到地上,撒了一地。我抬脚就往楼上跑,跑了没几步,撞入了一个坚硬的胸怀。   “大清早的,跑什么这么起劲啊。”魏延不咸不淡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接着他两只手臂放下来,紧紧环住我,道:“胆子也忒小了。”   “你放开,你放开——”陈昂驹走到我身边,像护小鸡一般把我拉到身后,道:“大清早的,你这吃豆腐呢?”   我惊魂未定,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陈昂驹忽然惊喜地尖叫一声,紧紧抓住我的双肩,激动道:“小九,你的眼睛好了吗?是好了吧!”   “嗯。”我点点头,“昨天夜里忽然好了。”   魏延的眼梢扫过我,写满了得意。他走近我,将我拉起,道:“你不是开天眼了么,自然想看什么,就能看到什么,想听什么,就能听见什么。”   “那为什么陈昂驹看不见?”我问道。   “天眼的范围都是不一样的,并不像魏延所说,开了天眼就什么都能看见”,陈昂驹静静道:“你只能看到与你相关的东西,因此有些东西你可以看得见,我却看不见。”   “可我就是什么都能看见啊。”魏延挑着眉,不屑道。   “魏少爷,知道你法力高强,自然不是我和陈昂驹能比的。”我道。      “你们都起了啊。”任警官拍了拍我的肩膀,加入了我们,“梁九,你的眼睛好了吗?”   “好了,好了,现在看得清了,一路上谢谢大家的照顾。”我微笑着道,“任警官,你是哪里人?怎么就想到做警察了?”   “我是桐乡人。”任警官挑了靠近茶几的沙发坐下来,“从小体育就比男生还要好,于是就去读警官学院了。”   “任警官,咱们这次究竟是出什么任务啊,我和小九是稀里糊涂跟着元集大师上路的。”陈昂驹终于问出了我想问已久的问题。一路走来,队内成员男性居多,少言寡语,鲜少交流。大家都摆出一副亟亟赶路的架势,顶多聊几句天气,憋得我和陈昂驹两个话痨只能自娱自乐。   “排爆。”任警官静静道,“这些年我们一直接到附近山民的报警,说五福山埋有一些地雷之类的装置,村民上山拾柴时,偶有被地雷爆伤,缺胳膊少腿,甚至丢掉性命。”   “可您是咱汴州公安局的,怎么就跑到徽州来了。”陈昂驹提问总是很抓重点。   “因为我们局早前有多起排爆成功经验,上面便指派我们支队协助徽州当地警方排爆。”任警官道。   “话说车队里的这些同志我看着不像公安局,是军区的工兵连吗?”我问。   任警官朝我微笑,道:“小样,道行挺深啊。”   我被人夸奖,羞赧地摸摸头,道:“到底也是混过社会的人了。”   “几岁了,今年。”任警官问。   “二十五。”我道。   “屁,她都二十六了,虚岁二十七!”陈昂驹补刀也很快。   “我□□年十二月生的,怎么也能算个九零后吧。”我不服。   任警官大笑起来,道:“我记得我二十七岁的时候,整个人就特绝望,周围的同学都结婚生子了,就我还单着。现在我都三十三了,还单着,可心态却比以前好了,人生的路还长着呢,我要活到九十九。”   我不由得立刻鼓掌,道:“任警官,我就欣赏你这种先进思想。”   任警官轻轻微笑了一下,丹凤眼拢成弯月一般的弧度,笑得很羞涩,“咱们现在已经到五福山了,现在原地待命,等上头的命令下达,我们就要正式搜山了。你们这几天好好休息,过两天有得忙。”   我一愣,“我和陈昂驹也要干活吗?”   “那当然了,不然大师叫你们来干嘛?多个人,多把手。”任警官道。   “听见了没有——”魏延拿食指用力点了点我的脑壳,道:“你想要游山玩水、花前月下也就这两天了。”   我的脸立刻烧起来,佯怒道:“别碰我的头!”   魏延一耸肩,转身道:“小爷我不陪你们聊了,小爷我要吃早饭去了。任警官,你一起吗?”   “我也去,我也去!”陈昂驹急急跟过去,又回头拉上我。      旅馆厨房里的早餐款式多样,我喝完粥,又拿了一些小番茄。陈昂驹大口大口往嘴里扒粥,筷子刚要往榨菜肉丝的小碟里伸,就被魏延的筷头打住了。   “不要吃肉。”魏延淡淡道。   陈昂驹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定,不过他很快将筷子缩了回去。魏延往陈昂驹的碗里放进一根酱瓜,道:“吃这个,吃蔬菜。”   任警官的眼睛瞅瞅陈昂驹,又瞅瞅魏延,没有说话。   “任警官,我听人说这五福山邪乎得很,是真的吗?”我赶紧岔开话题。   “要说多邪乎,其实也没有。现在都是法治社会,哪来的那么多妖魔鬼怪、狐媚邪祟。”任警官仰头喝了一口粥,道:“真要说邪乎,还不如之前抗战时期山上发生的事邪乎。”   “快说来听听!”陈昂驹道。   “这个五福山原名叫宛山,因为地形复杂,抗战时山里藏了好些平头老百姓”,任警官压低嗓子,轻轻道:“那些日本兵在山下村里胡作非为,杀光烧光抢光,掳完了村里的粮食又想上山屯粮。日军宪兵司令部就派了一支小分队到山里屯粮,结果三天后,整只小分队毫无音讯,有去无回。宪兵司令部立刻又派了稽查队进山搜检,搜了大半夜,结果发现秃秃的半山腰上叠着七八具老百姓的尸体,全被割喉放血,脑颅上的头发全剃得光光的,周围散落着几把日本造□□。稽查队将情况跟宪兵司令部报告,得来的命令竟然是要求在秋天等风燥的时候把整座山给烧了。”   “那烧山了吗?”我问。   “烧了呀,大火烧了半个月都没烧完,山下驻扎的宪兵夜里睡觉常能听见山那边传来的鬼哭狼嚎,特别凄惨。”任警官道,“过了不久,宪兵司令部的几个士兵精神就出现了问题,在司令部里提刀砍人,台阶上全是血。”   “是够邪乎的,不过谁让他们霸占咱的土地,欺负咱的姑娘,罪有应得。”陈昂驹道。   “既然日军要放火烧山,就不可能是埋地雷的主,埋地雷的恐怕是我方。”我分析道,“怕日军上山来搜捕,所以就在沿途的路径上埋了地雷。”   “我先跟你们说好了哈,小爷我是不上山的”,魏延淡淡道:“魏家就出了我这么个骨骼轻奇的活神仙,别没走几步路就给我炸死了。”   “你放心吧魏小爷,我们有专业的排爆设施和排爆人员,不会有碍的。退一步说,你太公在,你有可能被炸死吗?”   我和陈昂驹交换了一下眼神,看来,元集大师的听音能力已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凡俗琐事。毕竟,谁也不清楚元集大师真正的实力——又或者说神力更为贴切。真是不得不佩服当局的眼光和调遣力度。   我正想说话,忽觉额头和鼻腔处热热的,下意识得拿手一擦,竟是殷红的鲜血。魏延伸过手,撩开我额前垂落的发丝,探了探,道:“你这额头跟鼻子的血怎么还没流完,疼吗?”   “不疼,真不疼。” 我丧着脸。魏延听完,竟用力按了一下我额头的伤口处,这下疼得我直呲牙。我不甘示弱,伸手死死捏住他的脸颊,道:“疼不疼?你说疼不疼。”   魏延眼睛睁得大大的,若无其事地看着我,好像在说——没事儿呀,我一点儿也不疼。   陈昂驹在一旁轻声笑,任警官从餐桌上拿了纸巾递给我,道:“快擦擦,我回头去拿医药包。”   “不用了。”魏延半张脸被我掐着,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创口贴,‘啪’地往我脑门上一按,“以后阿砚的事,就归我管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阅读愉快, 下次更新时间:5月5日上午九点 ☆、茫茫 作者有话要说:  新更送上。 下次更新:5月12日 上午九点   我先是一愣,随即赶紧摇头,喊到:“不用你管,不用你管。”   陈昂驹的脸色变了变,和任警官交换了一下眼神。任警官朝我看来,问道:“阿砚是谁?你吗?梁九不是你的真名?”   “嗯,我真名是梁砚。”我道。   “这就对上了”,任警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和陈昂驹刚进队伍的时候,我要登记你们的身份信息。我进系统查,查到了陈昂驹,没有查到你。我和元集大师反映,他跟我说,你过些日子自然就知道了。”   “大师好厉害——”陈昂驹一脸神往,“到底要多少年的修为才能做到像大师那样。”   任警官吃毕早饭,将碗筷一放,道:“我现在要去山上采些干松针,有想要一同去的吗?”   “我去!”我立即举手。   “我也去!”陈昂驹遇到外出任务,总是无比积极。   “那我们走吧。”魏延起身,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柄桃木剑。   五福山上多是野路,任警官分给我们一行四人每人一把短镰刀,用来砍断沿途的杂草地茎。任警官人高马大,挥刀霍霍,一边将杂草剔得干干净净,一边与陈昂驹两人有说有笑。我同魏延走在他俩身后,也轻轻说着话。   “魏延,我接受你,我心理上需要克服很多。我现在心里很乱,像今天早上你突然说要管我的事……总之你能不能慢一点,给我一点时间?”我道。   魏延两手背在身后,悠悠然道:“我为了你美国也可以不去,现在你跟我说,要我给你一点时间?当初是谁痛哭流涕说自己再也不敢冒险了,因为她的生命里多出了一个人的?”   我脸烧得通红,支支吾吾道:“我当时也没多想,有些话就这么从嘴边冒出来了。”   “所以你现在后悔了——”魏延的剑眉一挑。   “没有,没有”,我赶紧摆手,“君子一诺千金,但请给我时间适应,再就是千万低调一些。”   魏延深吸一口气,张开猿臂一把揽住我的肩,大声道:“前面两位,你们觉得梁砚做我的女朋友怎么样!是不是很般配!”   我只觉胸中一堵,差点没晕过去。魏延不按常理出牌我是知道的,但我为什么还要义无反顾地往坑里跳?   陈昂驹和任警官脚步一顿,齐齐回头看我俩。任警官旋即大笑,道:“这我早就料到了,恭喜啊。”   陈昂驹黝黑的脸颊颤了颤,眉头不自然地蹙起,欲言又止。他明显需要时间消化。我赶紧拿手去掰魏延揽着我肩膀的手,试图逃脱他的禁锢。可魏延的手钳制得死死的,我竟无法挪动分毫。   任警官在场,陈昂驹也不能说太多,但从他的眼神里,我分明看出了:‘魏延何方神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之前那么恨他都是装出来给我看的吗,你脑子是被驴踢了吗,你就是看上他帅了是不是,之前说好的我俩要同仇敌忾对付这二大爷的承诺还算数不?叔我是过来人,像魏延这种二大爷咱惹不起,立刻跟他撇清关系,赶紧的,乖,听叔的话。’   “阿砚死脑筋得很,魏延你可有得苦了”,陈昂驹叹了一口气,道:“我是过来人,我劝你啊,魏少爷,千万别往坑里跳。”   我的心里溢出一丝暖意,陈昂驹虽是个四十多岁、爱吃零食的大老爷们,但关键时刻总是不动声色地为我着想。   “已经在坑里了。”魏延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爱情这种东西,来了挡不住。”   我面如滴血,脸色涨红,前额的伤口又裂开了,从创口贴下渗出血来。魏延见了,居然两手捧住我的脸颊,伸出舌头,施施然舔了一口。我触电般倒退两步,用力推开了魏延。魏延好整以暇地松开手,没有说话,伸着舌头,舔了一口挂在腰侧的桃木剑剑刃。我在一旁看得毛骨悚然,不禁用力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拍完额头还不够,又用力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这俩人疯了。”陈昂驹碰了碰了任警官的衣袖,背过身去,道:“任警官,咱们接着讲,别理他俩。”   “好,你继续说你妹妹的事。”任警官点点头。      “你抽自己嘴巴子干嘛?不许你再抽了。”魏延上前拉住我的手。   我望了望魏延,总不能告诉他我抽我自己主要是因为我抽不了他嘴巴子,所以只能抽我自己吧?   “我觉得人有点晕。”我撒谎道。   “这山路都是野路,确实难走。你要是真的累,就跟我说,我背你。”魏延道。   “不用,不用”,我顿了顿,道:“你能不能把博衍放出来一会,不要让任警官他们看见。”   魏延答应地挺干脆,佛龛一展,将博衍轻轻放到草丛上。他收起佛龛,放到我手里,道:“我每日用真火烧它,也是无奈之法,就是为了除它身上的戾气。它的神智只能维持一会,戾气马上就会上来,你要及时将它收回,不然你很可能会被他咬。”   博衍颤颤巍巍地从草地上爬起来,膝盖上的淤青还没有褪干净。我伸手抱起他,他轻得像个气球。博衍看到我,哇得一下大哭,死死抱住我的脖子。我只觉得鼻子一酸,也流下泪来。我轻轻拍着他的背,问道:“想不想你爸爸妈妈?”   “妈妈——”博衍打着哭嗝。   我余光撇到周围的灌木丛边有几点红色,弯下腰凑近一看是覆盆子,摘下举到博衍面前,道:“你看,这个红色的小果子是可以吃的,叫覆盆子。”   博衍止住哭,伸手要拿。魏延一把制止我的手,道:“他不能吃这些,他只能吃我喂他的。”博衍将话听进去几分,哇得一下又哭了起来。这一哭,竟引来好些住在山里的孩子。他们一个个从树桩后探出头来,问:“他怎么了,他为什么哭?”   我将博衍放到平地上,只见其中一个小女孩三两步跳上前来,抓住博衍的手,睁着大大的黑眼睛,仰头问我道:“阿姨,我可以带他去玩吗?我保证他不会哭。”   “不行,它不能和你们一起去玩,它是我养着的。”魏延拔出桃木剑,对着小女孩的天灵盖就劈了下去。我尖叫一声,只觉周围的灌木都震了震。   “哪儿来的风啊——”陈昂驹在前头嗔怪了一声。   我望着魏延,一滴冷汗挂到了鼻尖。魏延拉起我,道:“开天眼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会分辨得清真假虚实,哪些是阳世间的活物,哪些是阴世间的鬼魅。它们不会在额头上写着‘我是鬼’,全要靠你自己分辨。”   “他还回得去吗?”我没有理会魏延的劝诫,脑子里想的,全是博衍。想到他不再拥有幸福的童年,想到他不再能吃正常的食物,我的心就痛如刀割。   “回不去了。”魏延道,“既回不去阳世,也无法往生。”   魏延将佛龛塞进我手里,然后收起桃木剑,径直往前走。   我环顾四周,山间的景致忽然变得拥挤起来。草丛里趴着几个穿着麻布小卦的孩童,灌木里一群妙龄女子正在嬉戏扑蝶,高耸的林峰上栖着几个白发的老者,正垂目望着山下的村落。他们穿戴得整整齐齐,做着与我们无二的事。我意识到,生和死,其实没那么远,只是隔了一个世界而已。   我低头望着手心里的佛龛,这只装着博衍的佛龛是如此之小,不及一块橡皮大。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红线,穿过佛龛上端的小孔,系了一个结,挂在脖子上。我抬起红线,将佛龛贴近我的脸颊,轻轻道:“博衍,以后小阿姨到哪里都会带着你的。”   魏延扭头看我,静静道:“你们梁家一定是被盯上了。我捡到它的时候,它已经被人钉死了,眼看就要灰飞烟灭。不过,落到我魏延手里的东西,自然是不能死的,我就试着用真火炼它,看能不能续上命。这孩子命大,经得住烧,那我就这么养着了。只是性子古怪了些,也不知道像谁。”   我紧走两步跟上魏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轻轻道:“我替梁家谢谢你。”   魏延没有说话,反握住我的手,十指紧贴。我极力控制着生理上想要甩开他的冲动,强迫自己握住他的手。   “如果暂时接受不了这些肢体接触,就放手,不要强迫自己。”魏延静静道,“我这副用最好的食材、水源、作息方式修养出来的千金之躯,可不需要你等凡人的勉强。”   我又好气又好笑,放开他的手。可刚一撒开,又被他拉了回来。前头陈昂驹和任警官正在谈自己的妹妹凤雏,聊得很入神。   “任警官,你们一般都怎么处理孩童走失案件的?”陈昂驹问。   “一般在接警的七十二小时内是最容易找到孩子的时机,之后时间拖得越长,找到的希望就越渺茫。”任警官道,“我回去以后,可以帮你进系统内查,但你妹妹当时走失时的年龄较小,又不在我省境内,虽然系统是联网的,但如今都十多年过去了……”   “麻烦您帮我查一下吧。”陈昂驹朝任警官鞠了一躬,道:“就算知道不会有结果,也请您帮我查一下,我好心安。”   任警官点点头,道:“我会尽力帮你查的。”   “寻人这种事,还是得找我太公——”魏延走上前,“陈昂驹,你之所以带着梁砚来寻我太公,跟着他上山,说到底,是存了私心想问你妹妹的下落吧。”   “等我们捡完了松针,下到山腰,我就带你去找我太公。”魏延道,“还有,你身上的棋鬼也是时候给你去去了。”   陈昂驹黝黑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红色,他忽然背过身去,用力拿手擦去了眼泪。这是长久以来,我第一次看到陈昂驹哭。纵然妹妹凤雏从小得父母喜爱,而他被父母弃之敝履,妹妹终究妹妹,终究是他最心疼的一块肉。   “我妹妹是八三年出生的,如果现在还活着,就跟你一般大。”陈昂驹对魏延道。   “既然是跟我同年出生的,受我仙光笼罩,自然是死不了,肯定还活着。”魏延轻飘飘地道。   “咱们赶紧把干松针给拾了,下山交差!然后去找元集大师。”我说罢,撸起袖子,弯腰在附近草地上找了起来。这一找,松针没找到,竟找到了一连串蜿蜿蜒蜒的坟包。这些坟包建在五福山的背阴面,一个萝卜一个坑,自上而下地排列着。满目灰白色的石墓碑沐浴在晨光中,望不到头。   “到了。”任警官一个健步踏上一个坟包,抖开随身的蛇皮袋,拿着镰刀将坟包上的干松丝全都抖落进袋子里。我仰头一望,原来每个坟包旁都种了几颗松树。   “这样不太好吧,捡别人坟头的松丝。”我说着,只觉后背凉风阵阵。   “这些老坟常年无人打扫,我们将坟上的杂草都收□□净,也不失为一种小辈致敬的方式。”陈昂驹挽起袖口,也拾掇起来。   我扭头看了看魏延,他两袖清风,已找了一块空地坐了下来。见他一副甩手掌柜模样,我不禁哈哈大笑:“少爷到底是少爷,不像咱们平头老百姓。”   “说什么呢你”,魏延瞥了我一眼,“没见着本少爷在念往生经呢。”   我嬉笑着转身,猛地看见站在坟包上的任警官身边多了一个老太。那老太绸制卦衫,蹬着黑色布鞋,朝我走来——我一愣,不正是早上在旅馆大厅与我叙话的老婆婆么。老婆婆手里捧着一摞松丝,一瞬不瞬地朝我微笑。我吓得急忙倒退,却被那老婆婆一把扼住手腕:“孩子,你们把我坟包上的松丝都刮走了,我好冷,你身上的衣服能借我穿吗?”   我吓得赶紧扭过头去,努力想要挣脱,更赅得一声尖叫都喊不出。   “要不,我把你的皮扒下来穿,这样我就不冷了。”老婆婆又道。   我拼命摇头,另一只手摸出裤边沿的珈蓝,却不敢将它朝老婆婆刺下去。   “我不想伤害你。”我颤抖着道,“所以你也不要伤害我。你如果有未尽的心愿,你告诉我。”   老婆婆惨白狰狞的脸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未尽的心愿?我没有未尽的心愿,你能把我刺死最好,我死得也干净。”   我紧张得不能呼吸,将珈蓝带出一道弧线。   “不要——”魏延怒喝一声,飞身过来夺我的珈蓝。可惜为时已晚,珈蓝已经刺进了老婆婆的心脏。   我被魏延扑倒在地上,手里的珈蓝泛着荧荧磷光。   “对不起。”我道,“她说她想死的。”   “算了。”魏延哼了一声,模样有些生气,“也不是什么大线索。但是,你以后不能这么草率了。”   我赶紧点头。   “这个世界是有规则的。就算你有神力,你也没有随意生杀的权利。你要学会控制你的能力,而不是滥用它。”魏延静静道,“否则,一切只会反噬到你自己身上。”    ☆、五福 作者有话要说:  新更送上 下次更新时间:5月19日上午九时。 另,《千凰》第二章已更新,欢迎观看。   我们一行人捡完松针,便立刻返回了山腰扎营处。天色大亮,原地待命的士兵们刚刚洗漱完毕。任警官将装着松针的蛇皮袋放进旅店厨房的灶火间,拍了拍沾灰的手,坐下喝了一口热茶。魏延领着陈昂驹要往元集大师的房间去,我急忙叫住,问了一声我能去吗,魏延扭过头,双臂交叉置于胸前,跟我做了一个‘No’的手势。我无奈之下,也进了厨房的灶火间,跟任警官讨了一口茶喝。任警官对我的身份很好奇,而我也对排爆的任务很好奇,于是,两个人手里各捧热茶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任警官,你哪里人啊?”我问道。   “汴州本地人,跟你一样。”灶火间的竹凳太矮,任警官扭了几下腰,翘起二郎腿,这才坐得舒服些。“陈昂驹妹妹的事”,任警官话锋一转,道:“要是放在现在,真要找,肯定找得到。”   “真的?”我来了兴致。   “你别看中国那么大,人口这么多,但如今马路上到处都是摄像头,加油站有,收费站有,真要大海捞针,利用人海战术,一个个排查,肯定找得到。”任警官的语气很笃定。   “但人海战术、大海捞针不是想有就能有的,派出所一天得接多少起案子,社区警力光缉叶子、缴洗头店就分去大半,剩下的案子里民生纠纷案层出不穷,相比这些能立刻着手解决的案件,孩童走失案明显占了办案劣势”,我静静道,“除非上头出个要求72小时内破案的红头文件,不然大多只能靠媒体和群众自发提供线索,或者等流浪接待所那边的消息。”   “你知道得还挺多”,任警官有些惊讶,“家里以前有人走失过?”   我的目光低了低,静静道:“我堂姐的儿子,也就是我小外甥,一年多前在省府医院门口走失了。我秉乾叔老来得女已是不易,结果孙子又丢了,家里一下全疯了。能找的关系都找了,能托的人也都托了,最后什么也没找着。”   “一年多前我还在郊院实习,还没到片区户籍科述职”,任警官问道,“你小外甥几岁了?”   “就和凯凯一样大。”我望着任警官的眼睛。   “什么凯凯?”任警官眉头一皱。   “凯凯。”我又试探了一遍。   任警官依旧皱眉,我遂深吸了一口气,装作懵懂的样子,道:“我刚才分神了,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着的?”   “我问你小外甥几岁了。”任警官重复了一遍。   “四五岁吧。”我道,“他是我们全家的宝啊。我们这一代,只有我堂姐有孩子。其余的,要么是大龄单身青年,要么是结了婚不着家的。”   “亲人丢了,心里一定不好受。”任警官点点头,她左边的眉峰上有一颗痣,很是明显,“别看陈昂驹是个四十多岁的糙汉子,讲起自己走丢的妹妹来,眼睛里那个泪花啊,弄得我也想跟着哭。你说我一男人婆,我哭什么哭。”   我笑起来:“任警官,你怎么就是男人婆了?”   “队里都这么叫——”任警官捋了捋自己的短发,道:“他们这样叫,我也习惯了。”   “陈昂驹是要找妹妹,所以跟着元集大师来了,那你又为什么上山?别告诉我,你是来跟魏小爷谈恋爱的。”   “陈昂驹他其实是跟我一道来的——”我话讲到一半,忽然觉得还是少说为妙,于是道:“那个,我在白马寺看见魏延的时候,确实挺心动的。”   任警官看着我跟熟柿子一般的脸,不禁莞尔,笑道:“魏小爷人高马大,五官端正,就是脾气怪了些。”   “警官,咱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要怎么排爆吧。”我岔开话题,“山里地形如此之广,我们就一队人,怎么排?”   “怎么排?”任警官笑道:“有元集大师在,还怕排不好?”   “大师法力如此无边,他能听见埋在地下的弹壳声哦?”我轻声道。   任警官忽然放下茶杯,捂住肚子大笑起来。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坐在一旁,颇有些尴尬。   “梁砚啊,我有时觉得你挺聪明、挺懂世故的,有时又觉得你这个小姑娘简直蠢得可爱。”任警官笑得眼睛里都憋着泪,“现在是法治社会,大家接受的教育是崇尚科学、热爱科学,没有那么多的奇门异术、妖魔鬼怪。”   “啊,那你们找元集大师来干嘛?”我懵问。   “早前抗战时期,就解放前那会,元集大师是少年游击队的成员,省道附近山里的地雷多数也是派他去埋,因此排爆一事当然要靠他指引。他只需要划定出大致的位置,然后我们有专门的勘探员和排爆专员,就能把地雷威胁解除了。”   听完任警官的解释,我愣在当场,脑中一片空白。随即,只觉胸腔里迸发出一阵强烈的笑意,使得我整个人缩成一团,爆笑起来。这感觉之酸爽,就如同他人告诉我可以用柠檬发电,我信以为真,还顺便从水果超市买回了一箱柠檬。   “不过话说回来,五福山向来是很邪门的。”任警官正色道,“虽然我不信什么牛鬼蛇神,但我出门前,我妈还是给我求了一个平安符带在身上,你带了吗?”   我摸了摸上衣口袋,里面放着之前去三侠门洞小区时,阳医生给我的澄黄色道符。   “除了你今天早上讲的邪门的事,五福山上还有哪些邪门的事?”我问道。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五福山’三个字,莫名透着一股熟悉之感。   “这说起来就多了”,任警官翘起二郎腿,面前的茶杯已经见底,“什么失踪啊、死人变活人啊、赶尸啊,都有,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那就挑有趣的讲,反正现在也没事儿干,有的是时间。”我道。   “我就讲讲姑苏家的事吧。”任警官将空杯递给我。我从地上提起热水壶,给斟满了。茶叶冲了水,在杯内四处翻腾。任警官望着茶杯,低声道:“当时姑苏家是徽州有名的望族,人丁兴旺,清朝以前祠堂一直设在三清山上,后面来了个风水先生,告诫姑苏家的家主,说宗祠不可设在外省,于是宛山就成了姑苏家的宗祠所在,并把宛山改成了‘五福山’。”   “风水先生说,姑苏家的宗祠不能单独建在五福山上,因为宛山上孤魂野鬼多,宗祠里容易积阴气,必须多建几所庙宇。不光建在宛山上,也要建在三清山上,总之需成‘合抱’之势,围着姑苏家的宗祠——”   我听得正入神,忽然被人从背后猛拍了一下肩膀。   “讲什么故事呢,听得这么认真?”魏延一张大脸出现在我面前。   “怎么样?”我试探性地朝魏延身后望去,却没有看见陈昂驹。   “陈昂驹他还在里面,没我什么事,我就出来了。”魏延找了一张小凳,搬到我身边坐定。灶火间里的顶上挂了一根电线,吊着约四十瓦的灯泡,照明的能力有限。魏延凑近我的额头,仔细瞧了瞧,道:“出来,我给你清理下额头上的伤口,你就不怕留疤破相么。”   “真不行,我剪个刘海就得了。”我嬉笑着,跟魏延出去了。   魏延领我回房间,唤小乾拿来医药包。我迅速瞥了一眼小乾的手,没有任何伤口。小乾待我格外冷淡,将医药包打开,放完镊子棉花就走出去了,仿佛我是空气。   “她生我气哦?”我问魏延。   魏延拿着镊子从医药瓶里夹出一团棉花,往我额头上一按。蘸着酒精的棉花团激得我前额发紧,龇牙咧嘴。   “少管别人的闲事,多管管你自己吧。”魏延将镊子往医药包的罐子里一丢,阖上了医药包。   “这就把伤口处理完啦?”我道。   “不然呢,你是要我给你做外科手术还是内科手术啊?”魏延用消毒液净了净手,又拿湿巾擦了擦手,坐在我身边。我不自觉得将身体往一旁倾斜,以免和他触碰。   “陈昂驹的妹妹找着了吗?”我问。   “凶多吉少。”魏延收了脸上的戏谑,道:“已入火坑,怕是救不回来了。”   “什么火坑?真的是被拐卖到大山里了?”我赶忙问。   “我太公就说了三个字,‘人已疯’。”   我只觉心里堵得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魏延站起来,一把将我拉回到坐铺上。我猛然甩开魏延的手,吼了一句:“别碰我!”   “阿砚!”魏延又伸手试图抓住我挥舞的手臂,被我一把挡开。   “滚开!你给我滚开!”我大吼着,一腔的怒气没地撒,“你说我俩这日子到底还要不要过了,你告诉我,还要不要过了,这个婚到底是结还是不结了!”   说罢,我对着竹壁就是一拳。魏延赶紧上前,张开双臂,死死抱住我。感受到他比我微高的体温,我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使劲想要摆脱他的束缚,嘴里还迅速骂着:“如果不是梁九家里有点关系,给你介绍买家,你以为你的画卖得出去?”我嘴里神神叨叨如一把机关枪:“整天就知道装十三,听些流浪歌曲,什么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你杀死我算了。”   魏延死死圈着我的手臂一松,显然懵了。   “什么?”我歪着头,停了几秒,忽然又吼道:“我不管什么北方重工业城市转型给民生带来的疾苦,我就说你给我带来的疾苦。”   魏延没有说话,松开我,静静立在我对面,掏出了手机。   “我当初有求着要跟你结婚吗?啊?是谁买了鲜花气球摆了一地,是谁说要一生一世守护我的,从你嘴里吐出来的字,就没有一个兑现的!我受够了,受得够够得了……”我捂着凌乱的发丝,深深蹲了下去。   “你说我俩这日子到底还要不要过了,你告诉我,还要不要过了,这个婚到底是结还是不结了!”我躺倒在地上,又哭又嚎,心撕裂一般地疼。   魏延蹲下身,一双白皙的手轻轻盖上我的额头,我只觉眼前一黑,意识消弭的最后一秒,耳旁传来一声他的叹息。我仿佛堕入了一座深渊,又仿佛从一张网下脱出而落入了下一张网。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只觉,只有无尽的黑暗。我朝黑暗的尽头伸手,奔跑,迎接我的,是更多的黑暗,更多的虚无。它们将我紧紧包裹住,从一个结点到另一个结点,无穷无尽。   待我再次醒转,细碎的夕阳透过窗帘晒进来,通铺房间静悄悄的。我努力翻过身,看到了隔壁床铺看书的魏延。魏延平躺在铺上,手里举着一本英文书,看得入神。我伸手想要拿书,手却条件反射地下落,疼得我直嚎。   “醒了。”魏延放下书,一瞬不瞬地望我。   “我手怎么了?”我睨到自己的指间关节,上面全是青红淤血,有些甚至在发黑。   “疼吗?”魏延问。   我使劲点头,低声嘟囔道:“你对我做了什么?不会是拿你的龟壳烧我来了吧。”   “嗯。”魏延点点头,突然问:“家里可有给你表字?”   “啊?”   “古人道,名以正体,字以表徳,”魏延道。   “没有”,我犹豫着,又连忙摇头道,“不对,应该是表了的。真要去查,族谱里肯定有。你的字是什么?”   “我的表字是季沐,因八字缺水木。可见‘梁砚’确实是个好名字,水木补足,又同我的名字合彦归一,人果然是争不过命去的。”魏延静静道。   “应该说‘梁’是一个好姓氏吧。”我笑道,“你必须找个姓梁的,有水有木。”   “那可不一定”,魏延得意地道,“名字里有水有木的,多了去了,我上一个——”   魏延霍然打住,不再说下去。我轻笑一声,道:“这年头,谁还没个前任,有什么好扭捏的。”   魏延嘴唇往下一拉,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和庞哲一样,觉得我和朱狄的恋爱是扯淡?”我肚子里一股火又冒起来了,“我告诉你,我和朱狄这种,才算是真爱,还有什么能比同——”   “既然是真爱”,魏延打断我,“那怎么就抛下你,跟家里介绍的相亲对象结婚了?人家对你,到底是图新鲜,还是真爱,你心里清楚。”   “那你呢?”我反唇相讥,“你对我是图新鲜,打算玩玩,还是真爱?”   “比朱狄真心。”魏延静静道。   “也比朱狄爱玩。”我添了一句。   “我确实爱玩。”魏延颔首,从裤袋里掏出了手机,翻出相册,按下了播放键。   “我当初有求着要跟你结婚吗?啊?是谁买了鲜花气球摆了一地,是谁说要一生一世守护我的,从你嘴里吐出来的字,就没有一个兑现的!我受够了,受得够够得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连忙凑近细看——“你说我俩这日子到底还要不要过了,你告诉我,还要不要过了,这个婚到底是结还是不结了!”   望见手机屏幕上张牙舞爪的自己,我只觉额头冷汗直下,一张脸红如张飞。   “你说我俩这日子到底还要不要过了啊,梁砚”,魏延模仿着我的嗓音,凑近我,戏谑道:“你告诉我,这个婚到底是结还是不结了?”   我晕死。   “魏延,你是PS的吧。”我愤愤道。   “视频怎么P啊,这上面就是你,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魏延老神在在,“幸好小爷我机智,拍下了当时画面,这下有凭有据,省得你抵赖。”   这时,我忽然想起什么,一个打滚从床铺上坐起来。   “我想起来了。”我大叫一声。   魏延急忙起身,问:“想起什么了。”   “五福山是幼清出事的地方……我说怎么‘五福山’这个名字听来熟悉……”我喃喃道,只觉如芒在背。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眼睛在静静观着我,观着魏延,观着陈昂驹,观着这凡尘世间诸多的琐屑与轮回。       ☆、耳盲   通铺房间的门把手被人转动,陈昂驹走了进来。他什么话也没说,往我身边的床铺一倒,两手捂住眼睛泣不成声。我与魏延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安慰陈昂驹。过了一会,魏延同我换了个眼神,便掩门出去了。   “我要打电话。”陈昂驹忽然一个骨碌起身,在一旁的背包里翻找手机。   “你手机不是昨天没电了吗,用我的吧。”我将自己的手机递过去。   “这里没你的事儿,你出去。”陈昂驹粗蛮地推开我的手。我知他心情不好,也没敢多说什么,立刻起身出门。推开门,才发觉魏延在房门口站着等我。他脸上的神色也不好看,伸手按我的肩膀,低声道:“等下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尖叫,就在窗口看着就行。”   我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走廊的尽头忽然响起一阵嘈杂,我闻声望去,只见空无一物的走廊竟然震颤了起来,硕风阵阵。我睁大眼睛,只见大批大批衣着蓝缕、臂瘦骨枯的人形魖魅朝我和魏延奔来。魏延的手紧紧按着我的肩膀,周遭杂芜,我的心却定了不少。我依着窗口向屋内望去,只见陈昂驹停止了翻找背包的动作,跳下通铺,一个躬身,滚进了床铺底下。他大声恸哭起来,模样很是悲切,想必凤雏的事是他心中久久不能平息的痛。   “你看——”魏延朝那一群人形魖魅中指了指,“那个应该是陈昂驹的妹妹。”   凤雏一个人立在状似波涛的魖潮里实在太显眼了。她和陈昂驹的眉眼很像,高高瘦瘦的,剪着短发,身上洋红色的卡其色西装外套沾着许多泥迹。她的小腹微微隆起,面色姜黄。凤雏显而易见得土气,但我分明在她的眉眼里看到了一丝淡漠。不似其他魖那般急不可耐,凤雏的步子缓慢而摇摆,她淡漠的神情中泛着一股天真。我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哀恸,她确实是疯了。一波一波的魖们朝陈昂驹所在的房间汹涌而去,他们有些穿墙而过,有些溜缝而进,将陈昂驹所在的通铺团团围住。   元集大师拄着权杖,肩膀上立着石头,慢慢从楼梯间露出正身来。元集大师在赶魖,至于他为什么要将魖赶到陈昂驹身边,我就不得而知了。大师口中念着咒诀,对我和魏延二人视若罔闻。所有的魖都进了通铺房间,只剩下凤雏一人立在门外踌躇不前。石头坐在元集大师的肩膀上,乌珠一瞬不瞬地盯着凤雏,凤雏察觉到了,仰起的脸颊上积满了恐惧。   “呼——”我的视线还未来得及反应,石头已一个近身跳到了凤雏的肩膀上。它粗粝瘦长的手指拨弄着凤雏的短发,又拉又拽,情状很是顽皮。凤雏吓得两脚瘫软,却不敢反抗,只是跪坐在地上,双臂死死抱住自己的额头。她颤抖地尤为厉害,又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立刻扭身翻了一个面,仰天坐在地上,手轻轻抚摸着隆起的小腹。我的眼睛里涌出泪来,一滴,一滴,慢慢往下坠。魏延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小瓷瓶,一滴不漏地接着了。我不由得狠狠刮了他一眼,都这个时候了,他脑子里想的居然还是赶快把我的眼泪收起来。魏延朝我耸耸肩,目视前方,轻声道:“这么好的琼浆玉液,可不能浪费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却不想同他辩嘴。屋内传来陈昂驹的一声尖叫,魏延的手死死按住我,令我动弹不得。通铺床板剧烈震动起来,床上的枕头被褥悉数掉落。那一群又一群的魖乌泱泱地围住他,撕咬着他的皮肉,血腥溅在窗棂上。我一颗心仿佛被千斤巨担押着,动弹不得,却也接近窒息。门外的凤雏听到陈昂驹凄厉的哀嚎,左顾右盼,面色却很平静。我难受地大哭起来,魏延在一旁接了好多小瓷瓶。   元集大师拄着权杖的手顿了顿地,一阵硕风穿堂而过,我头晕目眩,再睁眼,之前那些围着陈昂驹的魖如云如雾一般散去。他躺在地上,耳朵边沿不断渗出殷红的鲜血。元集大师的手轻轻往前推了一推,凤雏旋即便进了屋内。陈昂驹看见自己的妹妹,激动地不能自已。双唇紧紧地颤抖起来,却不敢伸手去触碰。妹妹的发丝凌乱,脸上有结痂的伤痕,他的目光下移,直看到凤雏隆起的小腹,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终于止不住心中决堤的悲痛,‘哇’地一下大哭起来。陈昂驹死死抱住自己思念了三十多年的妹妹,双手在她因长期做农活而岣嵝的背脊上轻轻拍动。他拍得很慢,很慢,仿佛每拍一次,妹妹的生命便会消失一分。   “人总是容易自己被自己感动的。”魏延在一旁静静道。“显然陈凤雏对陈昂驹没有多少情感,而陈昂驹对她却是百般怜惜。”   “凤雏她只是疯了,如果她的神智清醒,她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我道。   “你看过卡夫卡的变形记吗?”魏延忽然问。   “啊?”我一愣,“高中的时候读过,但是具体我忘了。”   “虽然陈昂驹和陈凤雏是两兄妹,但对于陈家来说,陈昂驹是个必须甩掉的累赘。没有了陈昂驹,陈家的生活才能走上正轨。可是对于陈昂驹来说,妹妹,父亲,母亲,这些实际早就抛弃他的人,却是他生活乃至活下去的全部意义。”魏延静静道。   我被魏延的一席话深深震动,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堂哥梁霁。他还未出生,便被梁家抛弃了。梁家早就从根子里烂了,一代比不得一代,到了我这一代,除了我堂姐梁樱还有些作为,其他的,大多在以‘投资两百万,亏四百万’的水平接手家里传下来的生意。当然我这一代因为计划生育,每家只许生一个孩子,因此人丁本来就不兴旺。更比不得上一代兄弟姐妹们多,竞争意识强,每个人都卯足了劲想要好好干一份事业,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梁家到了我们这一辈,家族意识早就淡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过的生活。可是,任性的资本——钱又该从哪里来呢?我堂哥梁霁从来过年收不到一个红包,连家人团聚吃年夜饭的资格都没有,却硬是萌生出了一种想要曲线救国、牺牲自我的情绪。   对于我堂哥来说,不论是家族里的长辈,堂兄堂姐,还是逼他成婚以还人情债的父母,甚至是远走美国的那位林盛家的大小姐,这些早就抛弃他的人,却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意义。他要证明给那些曾经嘲笑训斥他的人看,他要证明给自己看,他梁霁并不是那般弱小低廉,他梁霁是梁家的主心骨,是他这一辈的主心骨、掌舵人。他大学还未毕业就躲在地下室里拼命出图,做建筑公司,之后又接过宏利资本那摊烂局,每日经手周转无数资金和项目,如一头不需要加油的永动机一般日夜运转,将已驶进阴沟里的梁家愣是从沟里拉了出来。   可究竟哪个梁家人买他的账呢?又有哪个梁家人真正看得起他,钦佩他的才能呢?恐怕也只有我爹皓晖同志了。   我望着陈昂驹哭得老泪纵横的脸,也不禁涕泗横流,心想待会一定要给我堂哥打个电话。魏延在一旁,戏谑道:“梁砚我发觉你现在很爱哭啊,猎人的眼泪很珍贵的,你知道吗?别真要派上用场的时候就没有了。”   我瞪了魏延一眼,他哈哈大笑。   陈昂驹和凤雏并不能很好的沟通,但他还是静静地、耐心地和他妹妹说话。一会笑,一会哭,不停地用手去抚摸妹妹的脸颊,还帮她理顺额前的碎发。   我叹了一口气,道:“有个哥哥真好。”   魏延也叹了一口气,道:“昂哥马上就要听不见了。”   我一惊,先是惊魏延对陈昂驹换了称谓,再惊他的后半句话。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听不见了?”我问。   “陈昂驹修道,对听音特别感兴趣,也一直是拿我太公做榜样的。光尘曲这一项就是练了千百回,听音能力自然比他人来得厉害”,魏延静静道,“他耳朵里寄生了棋鬼,本只需我太公大手一挥,喊些在外游亡的魖魅前来啃食,就能把那棋鬼给撕了。可得知妹妹已疯后,陈昂驹不忍她再继续受辱,便求我太公取他妹妹的性命。”   “人活在世上每个人都有他固定的缘法,不能随意夺取他人性命,因此作为补偿,你太公要了陈昂驹的耳朵,是不是这样?”我道。   “到底是聪明人。”魏延赞道。   我忽然想起我与陈昂驹刚刚相识没多久,有一次他大半夜帮我驱鬼,当时手机其实在他老婆身上,他却能在我家门口给我回电话,想必听音、传音能力也是冠绝一方了。   “其实你也别多同情或者为他可惜什么。”魏延静静道,“你猎人的身份,早在宋安桥初遇时,他便识出了。只是那时你机警,并未让他算卦,没有告知八字,他便也无法寻得你。因此他一直在三侠门洞到兆安路这块的住宅区里游荡,做红白喜事,包括和公园里的老人下棋这些。他走上修道这条路是无心插柳柳成阴,但是找你却是有心栽花。因为只要找到你,便一定能攀上元集大师,找到自己的妹妹。”   我有些懵,愣愣问道:“可要找元集大师的话,上白马寺就行了呀。再说,他告诉过我,他攀的不是人情,是干干净净的师徒关系。”   魏延哈哈大笑,道:“如果只是上白马寺,就能请得动我太公出山听音,那我太公的咖位也太低了。如果没有你,他又怎么能和我太公一起上山排爆、看见自己的妹妹,这些都是他从前想也不敢想的。”   我更加迷糊了,简直不可置信,道:“那陈昂驹这算盘打得也太好了,简直要准地飞起了。他怎么就确定我一定能遇上你,他怎么能知道我能跟着元集大师上山,难道这些他都能算出来?都能算出来的话,那我觉得他直接可以自己找妹妹了。”   “这我也不知道”,魏延皱了皱眉,道:“也许缘分就是这样神奇吧,有些冥冥中注定了的事,势必会发生。正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正说着,魏延斜倪了一眼窗内,不禁大喊一声:“糟糕,她腹中的孩子要变成小鬼了!你先别进来!”魏延急匆匆推门闯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符,双手虚空一划。那闪着金光的符直直钉上了凤雏的面门。魏延嘴中念着诀,将尖叫着的凤雏安抚下来,稳住了局势。我随即进了屋,陈昂驹看了我一眼,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起先我以为陈昂驹会迅速失去听力,但后来我发觉,他的听力是逐渐下降的。早上我从背后喊他一声,他还会回头,到了中午便不会回头了,必须要我凑近他的耳朵,大喊一声,他才有所反应。渐渐地,陈昂驹连走路也不稳了。魏延说,那是因为失去听力的人,对方位的敏感程度降低,小脑的平衡能力便下降了。   虽然魏延和我讲了陈昂驹的‘心机论’,但这并没有降低我对陈昂驹的印象。这个世间,从来就没有非黑即白一说,每个人,总是会带着这样或那样的目的接近另一个人。虽然我一直无法彻底原谅他给幼清演面的事,但这一路走来,陈昂驹待我,就如同他的妹妹一般,奔前跑后,关心我,照顾我。幼清去世已成定局,现在他耳聋了,他需要人照顾。只是,我从未发觉一个人能老得如此之快,他本就不多的黑发一夜之间变了色,竟成了灰白。他吃饭变得缓慢,稍微吃多一些便会呕吐,面色发青。   我给陈昂驹的老婆打电话,她老婆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静静道:“小时候我爹找人算命,跟我说,我中年以后会守寡。我爹很生气,找人揍了一顿那个道士。如今想来,竟然一语成谶。”   过了几天,我发觉石头的头上又戴了一朵硕大的白花。它坐在旅店大厅的空地上,手里拿着一根香蕉把玩,却也不吃。我忽然顿悟,石头头上的白花都是为死人戴的。现在这一朵,正是为凤雏戴的。    作者有话要说:  新更送上! 下次更新时间 5月26日(每周四上午九点) ☆、戚戚   在山腰驻扎了约摸半个月后,任警官终于收到了上级的搜山指令。这其间,陈昂驹已生得满头华发。我给陈昂驹的老婆打了很多次电话,希望她能将陈昂驹接回家好生修养,但是她不为所动,‘我跟孩子回娘家了,如果有时间,看看益州的案子’是她给我最后的一条短信。等我再回拨她电话时,对方已显示不在服务区。我叹了一口气。道上的人便是那游弋于天地间的闲云野鹤,若是他们存心想躲,无论天涯还是海角,蓬莱还是无极,总能躲得干干净净。我和陈昂驹老婆只见过一面,印象中她的面庞很是丰润。不过按陈昂驹的形容,是一枚嫩牛五方。他常在我面前提他的老婆,却从不提他的孩子,以致我连他的孩子是男是女、今年几岁、在哪儿上学都不知道。   “你别为我费心思了,她既然要回娘家就回吧,说不定过几天,就开始跟我谈离婚了”,陈昂驹坐在矮几边,神情是无比的落寞,静静道:“小九,我知你待我的好,你不需要对我负责。”   “就算她想离婚,这协议书还未必能送进山里来呢。我会照顾好你的。”我将话慢慢写在预备好的白纸上,还未及我写完,陈昂驹忽然猛地从我的手中抽出白纸,撕得粉碎。他一边发泄,一边失控地大喊大叫道:“我不需要你们的同情,我不需要你们的照顾,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自从我踏上离开家的长途巴士,我就知道会这样。”   因为听力逐渐消失的缘故,陈昂驹说话的频率变慢了,咬字的清晰程度直线下降。他的恸哭声如野兽浑浊的哀嚎,一声声捶进我的心中。我的眼中充满了泪,横流到面颊上,也跟着大哭起来。看到我哭,陈昂驹面上的挣扎稍微消减了一些,但依旧在发着脾气。魏延走进来,将我拉了出去。我一面哭,一面捶打魏延,想要挣脱他擎着我的手臂:“就不能将他的听力装回来吗?他老婆孩子都不要他了,一个奔五十的人,以后怎么生活?”   过了一会,我止住哭,猛地跺了跺脚,狠狠道:“妈的,大不了我养他,反正就是多一口饭的事!”   魏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看我。半响,他道:“我真是服了你了,总是想一出是一出。你脑子究竟是用什么做的,浆糊吗?你的英雄主义就不能有一天消停吗?古书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猎人,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成圣母玛利亚了?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猎人,我可不想搞错了。”   我朝着魏延的胸口捶打,使劲推开他,怒道:“你滚开!”   魏延嘿嘿直笑,道:“其他没学会,但你这火爆的脾气和架子倒是和你祖师爷有几分神似,简直更胜当年。”   魏延淡淡几句话,将我胸腔中喷涌的气焰消下去几分。我斜靠在通铺走廊的过道上,望着魏延如墨般的眸子,静静道:“你说我英雄主义也好,逞能也罢,只要你答应我,和我一起照顾他。”   “哟哟哟——”魏延赶紧倒退几分,避开我,故意提高声调道:“你要做英雄,你别扯上我,我一魏家的小少爷,只有别人伺候我的份,可从没我伺候别人的道理。要照顾你照顾,别把我往坑里带。”   我挑了挑眉毛,道:“这可是你说的,那以后陈昂驹我照顾了!”   魏延的唇畔微微翘起,淡淡道:“你照顾?最后还不是我操心,有区别吗?”   我笑得正肆意,魏延忽然凑近我,眯起豹子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照顾他可以,但是我要补偿。”   “什么补偿?”   我话音刚落,魏延一个倾身便吻了过来。他微凉的唇覆在我颤抖的唇畔之上,辗转缱绻。我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喉间涌起一阵强烈的不适,两手紧紧抵在他的胸膛上。   “先不要急着拒绝,你闭上眼慢慢感受一下。”唇齿间,魏延的话语夹杂着他强烈陌生的气息向我袭来。我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喘息间只觉魏延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一片漆黑。他另一只手揽住我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随即又将我拥紧了。我的太阳穴一阵晕眩,不是因为幸福,而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紧紧扼住。与之前所有的经验不同,魏延以一种渐进而不容拒绝的姿态说服我接受他的拥抱,一个来自异性的拥抱。此刻,朱狄的脸在我的脑海中不断回闪,往日嬉笑的模样盘旋不去,我鼻子一酸,最终屈服了身体的本能。我反手拥抱了魏延。魏延的身体出现短暂的怔愣,但那仅仅只是一瞬间,他放开捂着我眼睛的手,腾出双手将我紧紧拥住。我与他已没有距离,我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声,连同我的。我意识到,这下是真的回不去了。以前的我是我,以后的我也是我,只是天空不再是绚烂的粉色,瞬息变换、阴阳互换之间,那个曾经能够跟我同吃一根面条的人也终于彻底成为过去,而那些潜意识里的肮脏、畏惧乃至抗拒,在魏延充满魔力的拥抱下,统统土崩瓦解,化成齑粉。   “我就说吧,你会喜欢这种感觉的。”魏延的语调有些得意,但言词间带着隐蔽的微颤。想必这对他来说,也是一次冒险吧?   “阿砚,以后你做什么决定之前,你可不可以先和我商量一下?”魏延叹了一口气,静静道:“别一股义气上来就轻易下决定、说狠话?我都不知道,你这种性格的人,之前都是怎么活下来的,没被人砍死就算不错了。”   我听完不禁笑起来,道:“我确实差点要被你砍死啊。”      “拿着——”任警官出现在走廊上,迎面将两个帆布包裹交到魏延的手里,“还有半个小时,我们就正式下地了。记住,一定要走在队伍中间,不要掉队。虽然这支队伍的排爆经验丰富,但依旧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安全率。”   魏延接过帆布包裹,问道:“这次出任务大概要多久?”   “快则一周,多则十天半个月”,任警官叹了一口气,“我本想给陈昂驹留一个兵照顾他,但他执意要跟我们上山,你们帮我劝劝他吧。”   魏延摆摆手,静静道:“如果他要上山的话,就让他上吧。”   “但耳聋的问题怎么办——”任警官的眉毛紧紧皱起,左眉峰上的痣愈发明显。   “我会照顾好他的。留他一个人在旅馆也确实孤单,而且对他来说,孤单比耳聋更难熬。”我道。任警官点点头,表示同意,回身又多给了我们一个帆布包裹。   队伍开拔的时候,我望见陈昂驹一个人慢慢走在最后。他没有穿平常那件浅色夹克衫,而是换上了道袍,脚上的皮鞋也不见了,变成了高邦黑色布鞋。我与魏延交换了一下眼神,却也说不上什么话来。山上多野路,杂草傍身,因此每个人都配有一把轻质镰刀,用来劈除沿途的藤蔓。魏延背着手,在我身后悠悠道:“你能不能砍得快一点?所有人里,就你砍得最慢了。”我擦了一把头上沁出的汗,转身朝他翻了一个白眼,这家伙用着我的劳动力,还好意思朝我发一通嫌弃?小乾步上前,拿过我手里的镰刀,蒙头砍了起来。长时间挥刀使我的腰苦不堪言,可我和魏延赌着一口气,不想轻易停下,因此小乾的加入简直如一泓甘泉,滋润了我干涸的心田。   “谢谢。”我直起腰,真心道了一声感谢。不过,小乾并没有搭理我。自从那夜我将珈蓝钉进魏延的手掌之后,她待我便如寒冰一般,仿佛我根本不存在。   “看到了吗?那就是姑苏家的宗祠!”任警官在队伍前头喊了一声。我闻言望去,果然在云高林深之处看到了一个灰白色的小角。魏延停下前行的脚步,静静注视,忽然叹了一口气。我斜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心里正脑着他。谁知他猿臂一伸,冷不防将我揽入怀中,淡淡道:“累了吧,来,我给你擦擦汗。”说罢,还装模作样掏出一条丝巾来,往我额头上贴。我佯装推了推,但到底还是没推开他的手。   一行人自五福山山腰开拔勘探,元集大师走在最前面。石头立在大师的肩上,手在他卤蛋般蹭亮的光头上来回抚摸。大师将食指和大拇指围成一个虎口,放在嘴边,一声尖厉的呼啸随即而来。石头一个纵身跃上树梢,在枝杈间来回摇摆。我们走了大约两三个小时后,大师忽然一招手,队伍最前端的工兵停了下来。他们沿着大师划定的区域架好防护栏,从背囊里拿出扫雷器。工兵连用的金属探测器都是俄罗斯进口的,利用电磁波进行引信、电□□等的探测,勘探进深一米的金属深埋物没有问题。在基本确定可疑范围后,会有专人清理地表的杂草和积石,紧接着就是考验人品的时刻了。排头的两个工兵穿上重达五十斤的防护服,手里拿着探雷针在地表小心试探穿插,以找到地雷的具体位置。   我目光炙炙地盯着正在作业的工兵小哥,内心涌起无限崇敬之情,头一次看拆弹,激动兴奋之情无以言表。拆弹是个危险活,不仅考验耐心,更考验专注力和判断力,稍有不慎,极可能被炸飞。魏延上前瞧了一眼,见我挤在防护栏最前端看得津津有味,不由得拉开我,哼唧了一声有什么好看的。我没理他,眼睛全盯在工兵小哥刚挖出来的地雷上。虽然地雷都生锈了,但随队的工兵连长说,要爆炸也是分分钟的事。光一个下午的时间,连队就拆除了三个地雷,使我不由得佩服元集大师的记忆能力和工兵作战连的准确迅速。五福山的夜晚很寒冷,工兵连的战士们忙活了一整天,吃过晚饭,都睡去了。我坐在帐篷里与魏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他手里拿着龟甲把玩,却不让我触碰。我靠着帐篷的边沿,双手环抱着膝盖,静静听他说些趣事。过了一会,我说我有点冷,你能不能烧一点真气?魏延一个翻手,龟甲上冒出一团真火。与以往泛着磷光的真火不同,这一剂真火黄彤彤的,甚至有木柴翻起火星的噼啪之声。魏延将真火移近我,教我伸出双手,然后一眨眼的功夫,那一团真火便落到了我的掌间。我用双手轻轻拢着,只觉手心的真火无限和煦温暖,自手掌一直延伸到心尖。魏延的嘴角轻轻弯起。隔着微微颤动的火焰,魏延的眼神里泛着一种令我无比心动的温柔。我朝魏延轻轻靠过去,将头枕在他的肩上,闻着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薄荷香气,只觉周身的疲惫一扫而光,莫名心安。   半梦半醒之间,一阵窸窣之声将我自浅眠中惊醒。我并不清醒,耳边的窸窣之声却愈发响亮。那声音似是将一人横拖在地,硬拽过枯叶堆。那人垂下的脚将沿路的枯叶全都扒拉开了,留下一条稍显泥泞的痕迹。我猛地从睡袋中坐起,触目所及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就在意识回銮的前一秒,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夺然扼住我,我的心猛地一跳。这一声令我无端心悸的惨叫,叫我惧怕,叫我担忧,叫我慌神。它透露出一股强烈的绝望,那是来自另一个遭受折磨的生命的呼救。我摸索着站起身,踢开睡袋,歪歪倒倒地上前拉开帐篷的拉链。星夜当空,林木葱郁,空气里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四下空旷无边,偶有孤鸣的飞鸟。就在我准备回身之时,两声惨叫又破空而出,中间间隔大约两秒。我听得汗毛抖立,不再幻想我能前去营救的壮举,打着赤脚向帐篷所在的方向狂奔。从我出帐到回帐,前后不过两分钟的时间,我却仿若度日如年。睡袋里尚有余温,棉质内里擦着我冰凉的肌肤,我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我自诩经过大风大浪,开过天眼,见过众生魖魍,却依旧敌不过那一声凄厉惨叫所带给我的震撼。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一个个虚无寂寞日子的尽头,等待我的,究竟又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时间:6月2日 阅读愉快! ☆、光阴   缩进睡袋里的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那三声凄厉的惨叫有如扎血的铁钉,狠狠钉进我的神魂,令我手足无措,心悸不止。我回身看了一眼魏延,只见他双目紧阖,睡得深沉。龟甲在半空中轻轻飘浮,罩着他的面门,又留出些空隙。真是难得的好术法啊,我暗自赞叹道,不由得看呆了。我偷偷伸过手去,想要触碰那龟甲,谁知那灵物竟偏移了寸许,不叫我触碰。   我摸出睡袋边沿压着的手机,给我堂哥梁霁发了条语音,谁知他竟然很快便回复了。我一问,呵,人竟然在国外;我再一问,好家伙,居然跟林大小姐私奔在美国,都快到加拿大边境了。他同我聊了一小会,就说不聊了,要给人大小姐做饭去。我不禁自嘲一般地笑了一声,前几日我还在同情堂哥总是被排挤,不为家里人接纳,敢情全是我自作多情,人小日子过得好好的呢。   魏延翻了几下身,似乎是醒了,迷迷糊糊地问:“和谁大半夜发语音,吵得我都睡不着觉。”   “刚才的惨叫声你听见了吗?”我俯下身,侧躺进睡袋里,“可吓人了。”   “什么惨叫,估计是猫吧。”魏延有些不耐,在自己的睡袋里扭了扭身,一双眸子却炯炯有神地盯着我。   “猫的叫声应该是像婴儿哭吧,我刚才听到的,完全就是女子的惨叫声,特别凄厉。”仅仅只是和魏延简单描述,却令我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的心又开始惊悸起来。   “那要不就是动物发情了。”魏延长叹了一口气,“这深山里哪来的女人,山民们早早都歇了。”   “你说会不会是家暴啊?”我不甘心地问。   “阿砚,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好奇宝宝。”魏延点了一下我的额头,“脑子里的想法怎么就那么多。”   “可是我真的害怕,睡不着。”我在睡袋里拱了拱,少有地撒娇,“你先不要睡,你陪我。”   魏延低声轻笑起来,道:“行不行啊你,这么胆小,那你万一想上厕所怎么办?”   “啊魏延你千万别提上厕所这茬,等下我真的想上厕所了!”我叫道。   魏延蒙在睡袋里咯咯直笑,“如果你真的想上厕所,我会陪你去的,你放心吧。”   我呜咽一声,朝魏延轻靠过去。他伸出猿臂将我一把揽过,低声问:“要我给你烧火吗?”   我点点头。魏延一翻手,一剂明黄的真火自他掌心慢慢升起,拢向我。温热的煦火烤着我的面颊,我轻声问道:“能就这样给我烧一辈子火吗?”   魏延手上的火星颤动了一下。他低头看我,凝神的一瞬间,我觉得我就要融化在他的眼神里。   “如果你给我烧一辈子的洗澡水,我就给你烧一辈子的火。”他道。   “成交!”我一个激灵从睡袋里钻出来,拉过魏延的小拇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魏延面上皆是嫌弃之色,仿佛有一万个不情愿,但到底还是跟我对印了大拇指。他起身从一旁的行李里拿出一张红栅宣纸,铺开文房盒,蘸了一点墨,刷刷地写起来。   “写的什么?”我问。   “你的卖身契。”魏延淡淡道,握着毛笔的手行云流水在纸上游走。   “啊——”我惊叫一声,探过头去一瞧,‘婚契’二字立在宣纸正中醒目逼人。   “你生辰八字多少?”魏延的问话声不容我有半点迟疑,“几几年出生的,在哪里出生的,统统报来。”   “一九□□年十二月十二日正午九时,出生地就在汴州。”我迟疑了一下,诺诺道:“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魏延你不必……”   魏延停下誊写的手,扭头看我,道:“那我不写了?”   “不不不”,我下意识地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魏延垂目,手又动了起来。   “会不会太快了?我都没和我爹说过,毕竟是婚姻大事,还有梁家的人……”我轻声道。   “阿砚,我和你这么说吧。我这个人呢,从来就不是规矩里出的方圆,结婚证书、民政局这些对我没有任何约束力。这一纸婚契,我头一次写,也希望是最后一次写。你若是愿意,现在就签下你的大名,从此做我魏家的媳妇。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这么简单。”魏延静静道。   我一下懵了,只觉心中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久久不能平静。那些名为欢愉、激动、感慨的情愫如涨潮的余浪一般,将我心里的高地尽数淹没。从前我也觉得光阴冷漠、世事无趣,如今却希望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能凝成一粒琥珀,永不褪色,永藏心尖。我望着魏延俊逸又带些严肃的脸,仿佛已同他携手度过了一生一般,脑海中全是五颜六色的烟花,刹那间就绽放。   “我签。”我定定道。   魏延将写完的契书递给我,道:“签之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究竟看上我哪点了,仅仅是因为我的眼泪吗?”我知道我这样明目张胆地问很蠢,但是我需要知道答案。   “我母亲已经去了”,魏延静静道,“就在我们决定上山的前一天夜里,走得很安详。”   “对不起。”我赶紧道。   “没事,久病床前无孝子。”魏延淡淡道,“她走了,她松一口气,我们全家也松一口气。回到刚才的问题,我看上你哪点了。”   “嗯。”我点头。   魏延的眉头皱了皱,思索片刻,进而道:“白马寺初遇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与旁人不同。也说不上来你究竟哪里好,甚至不符合我从前心中既定的任何一条标准。可你一出现,那些条条框框瞬间就作了废。有时候莫名其妙就会被你弄得心情郁闷,可真看到你以后,又不觉得那么生气了,甚至觉得好玩。阿砚,你很不凡。”   “曾经我觉得我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了,生生死死都无所谓,但现在我希望我能长命百岁,活到九十九,与你一直在一起,看日出,看日落。我也说不上来你哪点好,但就是谁都替代不了,就是歌里唱的那种感觉。”我定定回道,不知不觉眼眶竟然红了。   “那就签吧。”魏延将毛笔递给我。   我接过吸饱朱墨的小白云,下笔微颤,忽然抬头问:“砚字繁体怎么写来着的?”   魏延哀嚎一声,“你们梁家到底是怎么养闺女的,你平常那些古文古书都是白看的吗?”他一边愤愤,一边拿过笔,在一旁的白宣上写下我的繁体名字。也不知是我的幻觉,还是魏延笔力太劲、朱墨太赤,‘梁砚’二字竟在纸上发着光,灼得人有些刺目。   小白云就在我手中,我也已经知晓繁体写法,可我就是下不了笔。我抬头望了望魏延,他的眸子凝住我,无言。我只觉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心里发着痒,但就是下不了笔。魏延的眼神渐渐由光亮转为黯淡,他抽回我手下的婚契,淡淡道:“既然现在下不了决定,就到时候再说吧,不急,我也不想逼你。”   我下意识地一把抢回婚契,眼睛一闭,刷刷两下就把我的大名签上去了,末了道:“你写都写了,现在不签,早晚要签。难道还有能从你手里逃出的羊?”   “痛快!”魏延竟然击起掌来,“真是痛快!”   他收了婚契,细细叠成很小一块,放在手掌心上轻轻一吹,婚契成了一张小笺。他将小笺往胸口一按,像孩子一样满足地笑起来,道:“现在你在我心里了。”   第二日清晨时分,我和魏延都没有心思安睡,索性拉开帐篷的天窗,相互依偎着等看日出。我和魏延互相聊了许多过去的经历,有些相似,有些大相径庭。他总是作壁上观的那一个,而我总是亟亟投入火坑的那一个。他母亲是百里挑一的甲胄能手,他甫一降生,便是携着真火而来。魏家的老人说,汴州的山、汴州的水都太小,恐养不了他这条大鱼。他需要被放养在名山大川之际、江河湖海之边,方能葱郁成才、真正成器。因此,魏延从小就跟着琼荒贤者游历四方,吸天地之精华,养万物之脾性,再浓烈似火的性子也被磨得棱角四平。   魏家明显与梁家不同。梁家如一盘散沙,基本自由发展,而魏家,井然有序,目标明确。母亲去世后,我和父亲守着家里的一堆宝贝,东躲西藏,倒来倒去。赶上好的时候,日子自然能过得有姿有色;没赶上趟的时候,也过过连一双运动鞋都买不起的日子。守着有市无价的东西太久,人的性子便惰了,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世界变成了灰白色,没了一般年轻人该有的朝气和欲望。   “我们一起拍张照吧。”我从包里拿出拍立得,设定好时间。‘咔嚓’一声响起的时候,我支起身,对着魏延的脸颊就是一记亲吻。等待胶片显色的时间,魏延在我耳畔轻声道:“我这辈子都没有照过相,因为怕惹麻烦。和你是唯一一次,以后也只和你拍。”   我的脸一下就红了,轻声道:“真的吗?好荣幸。”   “真的。”魏延说完,就俯身吻了过来。他的吻开始清浅,随即转深,我拿着胶片的手一松,胶片落在了草地间。   “你跑不了了,梁砚。”魏延的气息在我的唇齿间。   “都签了卖身契了,还怎么跑?”我嬉笑。   不远处,红红的旭日正在缓缓升起,万丈的霞光刺破云霄,我觉得那一刻,我和魏延是金色的。我何德何能,魏延何德何能,在这芸芸众生之中找到彼此,交付真心。从前种种都以无比迅疾的速度飞奔而去,迎接我的,是两个人的未来。对于此,我很期待。    ☆、落雨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特别不好意思,这次更新迟了,对不起大家了。 主要最近发生了很奇妙的事,特殊情况,我就给我自己放了一个小假,也是有点任性。 之后还是每周四早上九点更新哟   连着几日的排爆都异常顺利。工兵连的官兵们很专业,不仅能排弹,还能制弹。任警官派人将挖出的地雷全都堆在一个经过勘察的山坳里,放上专门制作好的炸药,正准备点火的时候,元集大师匆匆赶来,高喊了一声:“切莫动火,留有后用!”   任警官的眉头一皱,问道:“这些地雷年代久远,稳定系数很低,若是现在不炸,我担心后面会有危险。”   “急不得,急不得”,元集大师喘了一口气,摆摆手道:“听我一句,日后自有用处。”   “那这些炸药现在该如何处理?”任警官问道。   “先埋起来。”元集大师手一挥,来了几个拿着铁锹的工兵。任警官立在一旁,看着大师指挥人手。石头忽然从树杈飞下,跃上魏延的肩膀。我惊了一声,跌退两步,魏延连忙伸手扶住我的肩背。   “不好!”我惊魂未定之时,魏延的喝声在我耳边响起。他将我勉力一拽,试图用胸口护住我。下一秒,强烈的气流罩着我的面门,整个人被强烈的冲击波弹起,与魏延一齐摔到几米远的地上。魏延的双臂紧紧箍住我,双目闭着,一言不发。我赶紧将手覆上魏延的面颊,轻声唤他。过了几秒,我察觉到胳膊肘下的衣料渗入一股热流,一探,竟是满手殷红。魏延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低声道:“我手肘擦伤了,快扶我起来。”   我连忙从魏延的臂弯里滚出,将魏延轻轻扶起。爆炸产生的冲击波使得周围的人都暂时有些懵,好几个士兵灰头土脸,脸上的毛发去了一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头发烧焦的味道。魏延的鲜血自衣料中渗出,滴落到草藤上,又顺着茎蔓缓缓滑落进泥土里。石头的唳声在我耳边响起,我浑然不觉,只觉得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完全静止了,因为魏延流血了。   “阿砚你愣着干嘛,赶紧扯点布条给我裹上啊!”魏延喊了一句。我望了一眼魏延,唰唰流下两行泪来,一把抱住了他。   “你干嘛,你快点给我止血啊!”魏延又叫了一声,“妈的,痛死爷了——”   我张开双臂,轻轻抱住魏延,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顺着我的脸颊渗进魏延的颈项。魏延动容,停住了之前因剧痛而产生的机体颤抖,呼吸逐渐变得平顺起来。   “我都忘了,你的眼泪能疗伤——”魏延将头枕在我的肩膀上,低声道:“快小心,别叫人看到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魏延血肉模糊的臂肘正在缓缓愈合。我用袖口轻轻擦拭掉他手臂上的血迹,禁不住低头轻吻了下他的伤口。做这个举动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只知道我心疼魏延,他身上一丝一点的伤口都会叫我无限心疼。   任警官迅速带了一队人马从山腰的营地提了好几只急救箱过来。她的面色明显不好看,若不是之前元集大师制止集体排炸,那么现在工兵连的士兵将毫发无损。元集大师立在来去匆忙的人群中间,他本就有些肥胖,单眼皮上的赘肉因为情绪而耷拉下来,少有地露出茫然羞赧之色。   “太公,您没事吧?”魏延在我的搀扶下立起来,问了一句。   “没事,没事,我没事。”元集大师摆了摆手,殷红色的袈裟从他肩上滑落些许。只见他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以为我藏得够好,可这山里的畜生,究竟还是察觉到了。”   我一愣,扭头看向魏延。   魏延尖利的眼色扫了一眼四周,静静道:“怕是还没这个胆。晚上营地篝火时,叫人撒上符水吧。”   我一直隐隐感觉魏延有事瞒着我,却道不出一个所以然。说到底,他本身就藏着无数秘密,有时候他随便一个眼神也叫我印象深刻。尽管心中会偶升些许惧怕,但每当我看着他的时候,他的手在我肩背蜿蜒时,我的心便无比安定,像是游鱼找到了岩壁,飞鸟觅到了巢穴。   工兵连的人清理完地雷爆炸的残垣后,又立即跟着元集大师拉练去了五福山的背阴面。   五福山一直有一个传说,说这山里住着一位皇后。每当太阳西下的时候,山里的皇后袖手一挥,五福山的阴面便会下起金雨,豌豆一般大小的黄金自天幕而降,落到草地间。这时,山下住着的百姓就会争相上山,哄抢金豆。皇后仁慈,金豆的数量总是一人一颗,不多不少,毫无偏倚。奈何人心贪婪,总会有人多抢走几颗原本属于他人的金豆,以致皇后需要额外施法,追加金豆。久而久之,五福山的金雨下得次数便少了,起先是每月一次,渐渐变成一年一次,到了最后,竟是十年不曾下过一次金豆。山下的百姓为了求皇后出山,便在五福山的背阴面建起了一座皇后祠。   “谁告诉你这个故事的?”魏延躺在营帐内休息,手里拿着一把折扇。   “小时候听我小奶奶讲的”,我从魏延手里抢过折扇,翻开细看,“这折扇上是画的什么符吗?为什么我不认识。”   魏延轻笑了一声,“这口气,说得好像你是字符鉴定的专家似的。”   “到底是什么?”我问。   “是我们魏家自己的符记,外人当然看不懂了。”魏延的剑眉挑了挑,语气煞是得意,“那你小奶奶有告诉你那皇后姓什名甚么?”   “没有”,我摇摇头,“哎,魏延,你能不能教我读你们魏家的符记?”   “传男不传女。”魏延一个回手,从我手中夺过扇子,自己把玩起来,低声道:“我们家的符记,除了我老师,目前只有我会读。”   “你之前跟我提过你老师琼荒贤者,但是没仔细讲,现在可以和我讲了么?”我问道。   “我又不是故事篓子,再说,前面皇后的故事还没讲完呢。”魏延轻哼了一声。   “皇后的故事不是讲完了吗?”我疑惑。   “算了,这皇后姓什名甚你也不会在意的。”魏延将折扇的扇面一收。   “啊你既然提了,那就继续讲吧。”我笑眯眯地道。   魏延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望了望我,吸了一口气,道:“这皇后姓姑苏,姑苏皇后。”   听到‘姑苏’二字,我嘴角就挂了下来。对于相信轮回命缘的人来说,两家结下世仇,大多是因为司命星君往缘事簿里给两家打了红红的死结;对于我这种从小插科打诨、相信科学的人来说,两家结下世仇,大多是因为世事无常,出来混总要还,这年头谁还没个死对头。若说梁家有什么仇人,那非姑苏家莫属。‘姑苏’这个姓氏少有,汴州附近方圆百里就那么一支,五福山的宗祠是姑苏家的宗祠,五福山的皇后是姑苏家的皇后,总之五福山整个都被姑苏家承包了。   魏延斜倪了我一眼,哼了一句:“你这脸上什么表情?”   “不待见的表情。”我哼哼唧唧道:“小学时我们班的班长就姓姑苏,长得粉雕玉啄,一头滑亮的栗色金发,漂亮得让人炫目,屁股后面跟着一堆男生。”   “嗯,我闻到了空气中嫉妒的酸臭味。”魏延淡淡道,“可是这跟姑苏皇后有什么关系?”   “姑苏家一直是我梁家的死对头,生意上是,感情上也是。”   魏延不知为何,忽然大笑起来,问道:“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刚才大师叫你去皇后祠拉练,你不肯去的原因么?”   我撅起嘴,不说话。   魏延捂住肚子,笑得更加大声。   我对他皱眉怒视,道:“有什么好笑的,这是很严肃的事情。有时候,你就是会碰到一些气场不和而且你无比讨厌的人。”   “人生可以很有趣,犯不着和这些与你无关的人置气。你越是当一回事,就越没劲。”魏延淡淡道,“等你真不当一回事了,你就真正长大了。”   我未置可否。魏延磐石一般的心,又如何能体会梁家对姑苏家积年的心态?且不说姑苏家生意往来上的狡诈奸猾,就说感情上,当年小奶奶出家,和姑苏家的那位离不了关系。如今小奶奶斯人已逝,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魏延见我忽然变得沉默,便凑近我,捏了捏我的脸颊,问道:“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抬头望着魏延的眼睛,“我最近为什么没有看到一丝不干净的东西?难道是我的天眼出问题了?这深山老林,孤魂野鬼的盘桓地,没道理我什么也看不见啊。”   魏延盯了我一眼,偏过头,道:“终于开始套我话了你。”   我哈哈大笑,道:“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快讲。”   “你问我,我就说啊?”魏延耸耸肩,又躺回去。   “哎,你瞧瞧我现在是什么身份?难道你不该听我的吗?”我道。   “你什么身份?”魏延问道。   “谁大半夜着急地把婚契画出来要我签字的?”我挑眉道。   魏延领悟一般地点点头,道:“听你的,该听你的。但是我讲了,你可不要害怕啊。”   我赶紧竖起耳朵。   “其实我们这次出任务,不光是为了排爆。排爆只是一个幌子,主要是来查人。”魏延静静道,“五福山山地面积广阔,经常有驴友只身前来,有些回得去,有些回不去。一开始并不明显,可是近五年,每年都有大约二十人左右在五福山爬山失踪,杳无音讯。”   我深吸了一口气,幼清就是在五福山失事的。   “这些失踪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来自全国各地。当局有两个选择,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判定为自然失踪,要么花下人力物力,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因为,看起来越是自然的规律,有时只是掩盖得过分完美罢了。”魏延道。   “所以元集大师来了。”我点点头,道,“那么目前你们有什么线索没?”   “线索有,掌握了几条,但并没有清晰的信号,所以目前也只能按兵不动。”魏延道。   “既然是请元集大师了,想必不是什么容易的东西。”我分析道,“大师最厉害的就是听音,把这四周处理得干干净净,也是为了他耳朵方便吧?”   魏延淡淡一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也淡淡一笑,道:“你要是想瞒我,自然有得是手段,你不一直在套路我么?”   “现在这个社会,没有套路,哪里来真诚的机会?”魏延将手掌翻开,靠近太阳穴,道:“我对天发誓,我魏延如果没有套路梁砚,我就不姓魏。”   我哈哈大笑起来,掰下魏延的手,道:“这种没有什么水平的誓,发了我都嫌丢人。”   我和魏延两人正调笑着,忽然外头响起了雨声。点点落雨砸在帐篷上,震得营帐微颤。   “听这雨声,有没有一种睡在溪边的意境?”我问道。   魏延却无心回应我,而是稍有些急迫地站起来,来回踱步。他一言不发,只是在帐中低头沉思。末了,他打开背囊,从中拿出了一个檀木匣子。我头一次见到如此精妙的檀木匣,不光雕刻隽永,还镶了宝石在落锁处。见我凑近,魏延推开我,低声道了句‘避开’。只见他从檀木匣里拿出一片纸人,又铺开文房四宝,饱蘸了朱墨,在纸人上缓缓画着符。虽然我读不懂符,但从下笔的规律上推断,应与他折扇上的符记同出一脉。   魏延一边写,一边嘴里念念有词,想必是在落符。待到写毕,他将纸人拾起,对折了四下,并拿拇指与无名指夹住了纸人。纸人的灵力很大程度上与施符人自身的体质与修为有关的。修为尚浅的道士,为了保险起见,一般用血来代替红字,而天赋异禀的玄者,大多用朱墨挥就纸人。   冰凉的雨点滴落在被太阳暴晒过的泥土上,闷热的土腥气伴着草木香很快便透进帐篷里。我闲不住,想上前拉开营帐边沿的拉链,却被魏延叫住了。   “怎么了?”我问。   “不要出去。”魏延道。   “外面下雨了,我想出去透透气。”我道。   “现在下得不是雨。”   “那是什么?”   “是血。”魏延静静道。    ☆、血符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更新上了,这几日对不起大家了,之后我就又可以按时更新啦!!! 还是每周四九点哦   我不可置信地望向魏延,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越过我,走到营帐顶的窗户下,轻轻拉开一个小口,示意我上前。我瞥了一眼,果然,透明的防雨塑胶布上积满了暗红色的液体。   “现在怎么办?”我呆呆问。   “等”,魏延道,“我太公现下定是在和那邪物斗法。”   “能斗得过么?”我问。   魏延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刻回答。我靠近魏延,挽起他的手臂,谁知他一个反手,将我的掌心牢牢包进他温热的掌心里,叹了一口气道:“怕是要委屈你了,阿砚。”我正生疑,魏延在我身后一个大力背推,竟是硬生生将我从帐篷顶掷了出去。粘腻腥臭的血红色液体滴在我的额头,我只觉浑身冰凉。那些平日里被术法拘束的孤魂野鬼们瞬间找到了目标,通通朝我急奔了过来。它们的唾液滑过我的发丝,又落到我的肩颈上,冰凉。求生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我自牛仔裤的边沿抽出珈蓝,松开剑鞘,当空便是奋力一划。珈蓝饮了孤魂野鬼的精气,变得愈加湛蓝,甚至发出一声剑啸。我将珈蓝死死攥住,自泥地上起身。四周危机重重,而我满脑子全是生气——生魏延的气。   “我先解决了眼前这些邪祟,再跟你算账!给我等着!”我朝着帐篷的方向怒吼了一声。   血雨还在哗哗下着,周围的营帐全都失了踪影。我的面前一片血红,触目所及皆是枯藤老树,坑坑洼洼的泥泞仿佛要将我吞没。我忽然忆起六年前城郊的那场法事,白马寺的住持元集大师一人搭了个台,坐着从正午念到夕阳西下。不知情的人只道第二日天空放晴、气温爆升,却不知当时四周的山林全都挂上了铁锈一般的红色。尽管西下的日光将血红完整地隐藏起来,空气中的血腥味却久久无法消散,成了当时一同做法之人心中的禁忌。   珈蓝的剑柄被我握在手里,发着浅浅荧光。我能感受到它的淡定,甚至透着一丝些微的兴奋。珈蓝乃中古世代名士佩剑,我虽无缘得见其上一任的主人,心中却不由得被灌注满了力量。说来也讽刺,我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竟需要一把冰冷的佩剑来鼓劲。眼面前的魂魄越聚越多,乌烟的瘴气迷得我睁不开眼。   少顷,头顶传来一声破空巨响——不好,怕是元集大师的法阵破了。事情总是发生得太突然,我还未来得及躲避,便被强烈的旋风刮得寸步难行,握着珈蓝的手有些不稳。周围的魂魄于狂风中朝我聚拢,携带的瘴气令我的额头掠过阵阵冰凉。   我不禁低喝了一声:“去!”   有红光从头顶倾泻,显得四下光亮非凡。我的面前凭空坐起一堵白墙,樯的顶端晃过一个模糊的背影,粉色的套裙,白色的手袋。随着我的凝神,景象逐渐清晰起来。那个背影转过身,是幼清。她面色白得发青,鲜红的眼泪从她的内眼角落下来。   她朝我伸出手,静静道:“小九,我的头皮疼。我好疼,我真想脱了这副皮囊。救我。”   我打量了幼清一眼,她的头发梳理得很干净,盘起来,还抹了油。   幼清起先只是喊我,而后便随着墙慢慢移动到我跟前。及她到我跟前,我才看清她娟秀的长发早已落尽,只剩下光亮的头皮。我心中一恸,落下泪来,轻声道:“你受苦了。”   “我所受的苦,你又怎么能感知?”幼清的唳声回想在我脑际。   下一秒,我的颈项被人扼住,整个人腾空而起。   “我所受的苦,岂是你等凡人所能体会?”耳边的厉声渐渐变得陌生,竟不是幼清的声音。扼住我的双手如两枚铁钉,我颈项中的空气逐渐变得稀薄,意识开始模糊。   不,我不能死,我绝对不能死,我不能妥协,我还要找魏延算账。   我絮絮念起口诀:“凤灵官破秽除……点台入斗退中居……金光遥晃指罡上……罩我金形去玉虚……先罩吾身变浊形……神霄雷使即吾身……神灵吾将相随逐……神逐吾灵将逐神……”   就在我颤巍巍举起珈蓝准备反击的时候,我的胸前忽然涨出一道金光。那金光如利箭离弦般冲出我的胸口,与扼住我的邪物搏斗起来。我原本腾空的身子开始下坠,砸落到地上。我从地上勉力支起,周身的金箔纸屑落了一地。我意识到什么,一摸胸口,原先阳医生授我的道符不见了。我仰起头,头顶的金光将邪物紧紧包住,拼死抵抗着。我的心中涌起阵阵暖意,生死关头,到底还是阳医生救了我。   不远处,石头上肢凌空,朝我哇哇叫唤。我赶紧踉跄前去,发现了横卧在地的元集大师。一番迅速查看后,大师无大碍,但右耳血肉模糊,不停在滴血。纵使我再顾自镇定,当我的右手伸到大师耳下触到那涌出的热血时,我还是被吓得面色发白、汗毛竖背。   “不要慌。”元集大师将额头枕在我的膝盖上,从袈袍内轻轻掏出几片浅黄色的空符。他左手的中指和食指轻轻夹起一片空符,然后右手扶着我沾了他血的手开始画符。画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符线的走向千变万化,稍有差池,符意就有千差万别。因此一般的符都以朱墨或动物血印刻为主,一代一代传下来,鲜有改动。   元集大师扶着我的手在符纸上点转,我只觉心中积满了敬畏。魏延以朱墨画符是他的自信,而元集大师以血制符定是抱了必须降服的决心。   头顶的金光忽然变得微弱,我抬头,只听得‘呲’一声,金光竟被那邪物撕开一道口子。再回神,周围的金光已摧枯拉朽而去,消失不见。元集大师按着我手的力度加大了,在符纸上飞快地点转。   “梁砚。”念我名字的声音是女声。   “梁砚,你说天底下怎么就有你这样的好事,一介凡人,竟拾到我寻了三十六世的珍宝。”   “你想怎样?”我冷冷问,朝那邪物望去。   妈的,这邪物也太漂亮了点。   从空中缓缓降落的邪物模样与人无异,只是少了烟火气,面色苍白。重要的是,她有一头漂亮的栗色长发,滑亮如锦缎。   “我不想怎样,我也不想伤害你。”那邪物的声线竟是别样好听。   我感觉我整个人忽然变得有些懵。之前满弦般的紧张忽然松懈下来,整个人都陷在一种难以言说的倦怠中。   “那你要什么,你说。”我软软道。   “我要你的珈蓝,把珈蓝给我。”   正在我要将珈蓝递过去的瞬间,元集大师将我一拽,飞出了血符。那血符在我面前飘过,我察觉到上面的符线竟暗暗燃起了真火。意识回炉,我收珈蓝入鞘。   我曾在古书上读过,使用自己的鲜血制符是一种较为危险的行为。一旦符的灵力遭到抵抗,制符之人就会被反噬。血符飞到邪物附近时,忽然凌空停住。我能明显看到邪物脸上的一瞬而逝的惊慌。   “她是什么邪物?”我低声问道。   “我目前也不清楚,但她有名字。”元集大师回道。   “什么名字?”   “姑苏臻。”   四周忽然响起一阵窸窣之声,我抬头,只见成群的纸人于半空中低伏而过,朝姑苏臻所在的方向飘去。视线的尽头,魏延双脚凌空,以飞伏之姿,赶着纸人。他的神色还如往常一般淡漠,透着疏离。我心中之前对他的怒气忽然消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难以遏制的恐惧。上古的术法派系繁多,制符、看相、驱邪等等都各有其妙处,学习之人趋之若鹜,但不论什么派系,飞翔之术是道法的尽头,是修道之人的终极梦想。俗话说,先有羽化,后有登仙。一旦学会了飞翔,飞升便不再只是一个白日梦。魏延的术法,已入无人之境,而我同他,便是真真切切的仙凡有别。我就知道,我这个恋爱不会谈得那么容易。   魏延飞身越过我头顶的时候,同我对视了一眼。他的嘴角微微挽起,是平日里常显露的桀骜。我心中涌起一阵悲凉,他虽然就在我眼前,但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却是那么远。早知今日,我就该专心治学,跟着师父好好钻研道法,而不是任性妄为,蹉跎光阴。   “阿延果然是我魏家的脊梁、三十六世仙胎”,元集大师神色之间难掩激赏,“也难怪姑苏家的小姐对他三十六世不忘,追随至此。”   “啊?”我一惊,“什么三十六世仙胎?”   “因缘簿里,阿延是司命星君落入凡间轮回修炼的一瓣精魄,虽然只是浅浅一瓣,却是仙胎。原本,完成修炼,结束轮回,自有天收。可谁知,阿延被姑苏家的姑娘看上,这一追就追了三十六世。到了最后,姑娘不再是姑娘,而成了区别于六界生灵之外的怨灵。”   我一时间难以消化,半响,才怔怔道:“那魏延到底几岁了?”   “阿延和你说的他几岁,他便是几岁。他如今的修为是前几世积累与这一世的勤奋精进所致。”   “那眼前这位姑苏姑娘是什么来头?”我问道。   “姑苏家最后一位皇后,三十六世之前。”   “可她没有灵力,又是肉身,如何能活那么久?”我皱眉。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元集大师仰头,望着正在斗法的二人。      “为什么我们要错过?坠欢重拾难道不好吗?”姑苏臻的质问声听得我心里没由来一阵紧张。   魏延没有回答,只是双手相对,奋力一闭,瞬间将纸人聚拢至一处。他的眉峰紧紧簇在一起,纸人便扑簌簌朝姑苏臻掠去。我在底下看着,心中不是滋味,总觉得若是魏延真不喜欢她,便不会这般沉默。照他平日里的尿性,定会开启他大爷一般的嘴炮,将对方喷成筛子。   姑苏臻只是望着魏延,嘴角露出淡淡微笑,道:“我知道你不敢伤害我。”   她的话音刚落,纸人便同之前的血符一样,凌空停住了。   “那年你殁了以后,我将你的骨灰尽数藏进你送我的宝匣中,然后埋在槐花树下。羿年,我因太思念你,便将槐花树砍了,想要挖出宝匣,谁知你却在宝匣里开出一株藤蔓来,碧绿碧绿的,我看着好欢喜,好欢喜。”姑苏臻的声音变得无限柔和,我周身又开始泛倦。   “每一世轮回,你都会有新的身份、新的面孔,这茫茫人海,我如大海捞针一般寻你。这一寻,便是去了三十六世光阴,就在我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你却自己来寻我了。如果这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那什么才是呢?”   “虽然六道轮回,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但我知道,曾经种种都曾出现在你的梦中。我和你的故事,你都知晓。”   我的心在姑苏臻轻轻浅浅的嗓音里慢慢裂出一道缝隙。原来,在我之前,已经有人和魏延种下了如此之深的缘分。我不禁从地上站起,一双眼紧紧望着魏延。   “臻儿,我确实爱过你,并且很认真、很努力地追求过你。”魏延静静开口道:“那时候的我,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不畏惧他人的嘲讽,因为我捧着我的真心,想要叫你欣赏。可是那时,我纵使万般柔情,也抵不住你对我的忽冷忽热、忽远忽近。再炙热的一颗心,被你一番□□,也成了冰。”   “并且,那些都是前世的事了。我凭借自己的努力,将精魄修炼成人形,获得了新生,你也得到了一定意义的新生,我同你的人生不该再有交集。”魏延道。   魏延紧皱的眉峰舒展开来,他双臂一挥,血符便热烈地燃烧起来,成了一团明艳的火。那团火逐渐靠近姑苏臻,舔舐着她苍白的肌肤,点燃了她那一头栗色的长发。而我,分明在魏延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心疼。    ☆、守护 作者有话要说:  新更送上~~~~ 每周四九点约哦   魏延的阵法一如他的性格,向来缜密。真火熊熊,成蚕蛹之势渐渐围住姑苏臻,从脚趾到头顶,层层圈圈。我的目光随着真火,停落在姑苏臻沉静的面容上。她毫无疑问是美丽的,娟秀挺直的鼻梁之下,樱唇滑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她穿着亚麻色的衬裙,飘在空中,镇定自若。火舌肆意翻卷着她栗色的长发,却似乎伤不到她分毫。衬裙已经被烧去大半,□□出她如雪的肌肤。她缓缓抬起双臂,朝着正在斗法的魏延大笑。那笑声如雾如电,似一把利剑切进我的心房,令我一颗规律跳动的心脏忽然失了方向。   姑苏臻的笑声还在延续。只见她袖手一抬,之前舔舐她的火舌都退却了半分。我脑中迅速掠过一个念头,但那仅仅只是一瞬间。下一秒,姑苏臻已经欺近魏延。她修长的手覆上魏延饱满的额前庭,辗转抚摸。真火如灵蛇一般缠绕着她周身,那一双手上也粘了真火,两个人包在跳动的火里,我的视线一片模糊。   元集大师右耳还在流血。他拽了一下我垂着的手臂,轻声道:“孩子,帮我止血。”   我赶紧弯下腰,半扶着元集大师,帮他清理伤口。我有些紧张,还有一些心疼,问道:“大师,你这耳朵以后还能用么?您是最擅长听音的……会影响吗?”   “不碍事,不碍事”,元集大师紧皱的眉目舒展开来,露出一个笑脸,道:“我幼年时贪玩,曾在铁路边嬉闹,结果没注意火车来时的信号,硬生生被飞驰而来的火车擦到耳廓,右耳流血不止。父母将我送到镇上的医院,做了整整一天的手术。我到现在都记得,护士推着医疗器械进来的时候,往我头上打麻药的针筒有牙膏管那么粗。”   我迟疑思索片刻,静静道:“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大师你慢慢有了听音的能力?”   元集大师点点头,道:“做完手术到了半夜,麻药效果一退,疼得我直哆嗦。我躺在双人病房里,辗转难眠。紧接着,我就听到走廊里有响动,像是有人在走路,但是脚步声并不连贯,顿顿的,好像有人在跳跃,又好像有人在小跑。我毕竟年纪小,好奇心强,就和衣从床铺上起来,走到病房门口。”   “然后就看到走廊上有人?”我禁不住问。   “不,不”,元集大师摇头道:“我什么也没看见,走廊上空无一物,但是,那声音却切切实实存在。虽然我看不见,但我能感知大致方位,它一声一声敲进我脑海里,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是什么声音?”   “是人临终前的声音”,元集大师静静道:“阴世间的黑白无常已经拿着锁链来索命了,人死灯灭、灵魂出窍的最后一刻,这个人还在挣扎,试图从病房里逃出去,逃到走廊上,因为他不想离开阳世。第二天早上,我听护士说,我隔壁病床睡着的老大爷昨天夜里去世了。也就是从那次以后,我开始能捕捉到生活中细细碎碎的声音,一般人听不到的,全都落到我的耳朵里去。”   “那感觉肯定不好受吧?”我问。   元集大师望着我的眼神变得游离。我仿佛看见那些遥远的、尘封的记忆在他眼廓里汹涌来回,眼角上的皱纹变得清浅,脸颊上的老年斑都消失不见,他时而微笑,时而哭泣,胸腔里藏着的是看尽世间万千苦痛的豁达,是仍旧会被赤脚微笑的孩童触动的柔软心脏。   元集大师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道:“我听见的声音,是尘曲。它包含这个世间所有的声音,从生到死,可以是初生婴儿的啼哭,也可以是黑白无常的铁链划过屋檐的声音,还可以是吊死鬼晃绳子的声音。当你被放在那个位置,你需要照顾、关心的就不再是你自己的心神。时间一长,你就变得不再是你自己了。”   “梁九,梁砚,你觉得哪个是你自己?”元集大师问得尖锐。   我思索了片刻,抬头看了一眼魏延,静静道:“从前的我是我,以后的我也是我,但是只有和魏延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觉得我活着,并且开始暗自后悔曾经挥霍的光阴,恨不能与他早点相遇,和他一起阅尽世间美景,尝遍天下美食。”   元集大师的嘴角溢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道:“阿延是魏家的骄傲,而魏家与梁家世代为敌,你手上的珈蓝是他的死穴。你能同我发誓这辈子都不与他刀剑相对吗?”   “我爱魏延。”我答道。   “相爱,相杀,都是连根生的”,元集大师远远望向魏延,道:“这世间,只有誓言是不会变的。”   “时代不同了,选择也不同了,誓言也能被打破,相爱不一定就会相杀。”我道,“您的耳伤,只有我的眼泪能治得好,只要,您相信我不会伤害魏延。”   “梁砚,你还是不敢发誓。”元集大师道。   “不是我不敢发誓,而是我知道承诺易逝,无谓的誓言只会徒增负担。”我说着,从袖口中取出一个装着泪滴的小瓶,慢慢滴在元集大师伤破的右耳处。我眼见着腐肉新生、淤血化除,没有丝毫的惊喜,只是将小瓶收回囊中,从剑鞘中抽出珈蓝细细查看。   若说我不紧张魏延和姑苏臻的关系是假的,但眼下,我只想弄清楚幼清究竟是怎么死的。警察局的人在五福山找到她的时候,内脏已被山中鸟兽啃食得干净,脑颅上的头发都被人为剃没了,只剩一副皮囊。姑苏臻在五福山中修养生息,势必脱不了干系。   元集大师上前,轻轻按住了我摸着珈蓝的手,道:“急不来,先探清楚再说。”   “大师,之前你们寺庙里关了一只魖,你可知那是我童年最好的伙伴邹幼清?”我问道。   元集大师显然有些惊愕:“是谁告诉你的?肯定是阿延。”   我点点头。   “你确定这只魖是你的伙伴?”元集大师问。   “百分之百确定。她一路跟着我,从长青寺到了白马寺,现在又跟着我们上了山。”我斩钉截铁地道。   “您是怎么抓到它的?”我问。   “我每年冬天都会从白马寺坐船到白鹿山上修行,也就是世人所谓的闭关。三月末时,我因实在肚饿,就出关了一次,当时只是想着散散心,活动活动筋骨,就顺着白鹿山沿岸的支流划船消遣,经过白鹿山山脚下的康复中心时,一股妖气迎面而来。我把饭钵里的斋饭往水里一倒,将那魖给整个扣了起来。只可惜我那钵吧,质量太差,有裂缝,魖在我钵里修炼时间长了,熟悉了环境,能从缝隙里来去自由。”   “那她为什么不逃得远远的?”我问。   “魖本就是居无定所的怨灵,能力不足,捣乱有余,出去一会就得回我的钵修养。只是到了后期,它自己长本事了,来去的时间自然也就延长了。”元集大师道,“刚开始养着它的时候,我只道是替天行道、收服邪祟,但后面发觉,这只魖和五福山关联甚大,于是就将它一并携来了。”   “这只魖别看能力一般,但是怨气大着呢,用人间的话讲,就是特别任性、易怒。”元集大师道。   “姑苏臻和这只魖脱不了关系。”我静静道。   元集大师哈哈大笑起来,道:“那是自然。姑苏在这山中养了三十六世,不老不死,容颜永驻,定有她的奥妙。我此番前来,排爆是幌子,探查清她长生不老的法门才是关键。”   燃着的纸屑从天空中飘散下来,落到我的肩头。我仰头,天空中的瘴气已经褪去大半,但是魏延和姑苏臻已经不见。   “魏延!”我不禁大喊了一声,心中如一根绷紧的弦。我放下元集大师,漫无目的地跑动起来。可惜,我并没有跑多远,地表突然出现的凹陷将我整个人吞了进去。飞扬的尘土灌进我的唇鼻,根本无法呼吸。头顶越来越多的尘土压得我神思恍惚,我死死攥住珈蓝,一把钉在一旁的土里,希望能阻止自身的陷落。可是我每钉一次,周围的土块便松懈一次,我根本无法着力。此刻,道符已烧,符咒无用,我真是绝望得可以。   周围的尘土越聚越多,拥挤着我的胸腔,仿佛要将我肺叶内最后一丝空气都排尽。尘土掉落进我衣袖的声音就如清晨的倾盆大雨,我闭着眼,陷落在这无尽的黑暗里。在那一方黑暗的尽头,我隐约听见了一丝唤叫。紧接着,我的耳鼻被一个温热的躯体挡住了。我的鼻尖能清晰感受到那无比熟悉的顺滑的触感,我能感受到那一层皮毛下跳动的心脏,我甚至能感受到那一份跋山涉水的决心。我不敢睁开我的眼睛,我怕我会被震惊讶得热泪盈眶,我怕我会被我之前的随意揣测而羞得无地自容。   我知道它来了,它来救我了。   有的人眼里,这个世间,誓言能被打破,相爱便会相杀。有的人眼里,这个世间,承诺便是海誓山盟,相爱定能相守。它守了一个二十年的承诺,今日它来兑现了。从前它的万般缱绻无处施展,捧着藏着整整二十年,到如今才有了去处。   我睁开眼,望着我面前的生灵。它玳瑁色的皮毛丝毫未变,黑色的瞳孔紧紧收着。它望着我的眼睛,企图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我朝它微笑,它没有再看我,而是回身帮我挡住了更多的尘土。它明明只有一个锅盖那么大,却生生罩住了我的全身,带我往土坑外飞升。   “怎么想着来救我了?” 我伸出手,想要触摸他的皮毛,却被它躲开了。   “谢谢你,我替我妈妈谢谢你。”我道。   他回身看了我一眼,我望见它漆黑硕大的眼廓里氲出一些泪。   “你想我妈妈吗?我很想我妈妈。”我道,“自从她死后,我的字典里就没有了‘安全感’三个字。所有的日子,都变得混沌而无聊。我变得只喜欢和女孩子玩耍,玩着玩着就成了玩火。”   我的身躯落到平地上的时候,我的眼睛里全是泪。肢体上的酸痛混合着心理上的酸楚击得我溃不成军。我的意志力在此刻瓦解为一盘散沙,我只想这样躺着,躺在一片平地上,不论头顶是刮风还是下雨,我只想与背下的土壤同生共死,永远都不要起来面对我残破的人生。   玳瑁悄无声息地绕着我走了一圈,最后一跳跃上了我的大腿,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端坐在了我的大腿上,就和当年坐在我母亲大腿上的姿势一模一样。   我闻到了一股薄荷香气,我知道是魏延来了。我睁开眼,他的脸出现在我的视线上方,遮挡住了开始放晴的天空。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就像一个老朋友一般轻松道:“喂,你没事吧,刚才是吓傻了吗?”   我没有吭声。魏延的手转到我的腋下,将我轻轻扶起。他冰凉的脸颊贴着我的,拿下巴的胡渣轻轻蹭我。   “是我错了,阿砚,我不该放下你一个人。”魏延沉吟道。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拿一双眸子紧紧盯住他。   “阿砚,你别不说话,你说话呀。”魏延的眉峰轻轻皱了起来。   元集大师问我是否可以发誓永远不和魏延刀剑相背的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如此爱重魏延,我又如何忍心伤害他?   我和魏延在白马寺初见时,他穿着阔腿裤、脚蹬一双牛津皮鞋,将我迷得七荤八素。我当时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我要和眼前的这个人产生缘分。   那夜与魏延因为博衍而刀剑相背的时候,我将珈蓝一把钉进魏延的手掌心时,不是没有过一瞬间的心疼。尔后发觉剑伤转移到了小乾身上时,我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大松了一口气。魏延拿出婚帖教我签上大名然后将帖子按进心扉的时候,我在想,从此同君结同心,磐石无转移。我在想,只求长命又百岁,与君鸾凤共比翼。魏延在我本就不大的心里,逐渐占据了一个角落,一个属于他、也属于我的角落。   可是这一切,在玳瑁出现之后,开始土崩瓦解。因为我意识到,这世间还有另一种情感叫守护。魏延将我从帐篷里抛出作为引饵的那一刻,也许在决策上是正确的,但这个举动,违背了守护的本心,而他眼里对姑苏臻的心疼,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名为‘相守’的心疼。   我突然领悟到,我要得从来就不是相爱相杀。我要的,是相爱相守。   我一把推开魏延,从地上站了起来。玳瑁三两步,跨坐到了我的肩头。   “你去哪里?”魏延在我身后问道。   “我要回家。”我定定道。       ☆、难忘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更新迟了 嘿嘿嘿   “回哪个家?”魏延问道。   我冷哼一声,望着远方绿意葱葱的山脉,笑了:“何处不是家?”   “阿砚你要回汴州,待我事毕,我陪你回去。”魏延道。   “若我现在就要下山呢?”我冷冷道。   “别闹——”魏延将手压在我的肩膀上,捏着哄小孩一般的口吻对我道:“待我事毕,很快,马上。”   玳瑁坐在我的左肩,它飘动的尾巴一下一下地碰着魏延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背。我轻陷右肩,不着痕迹地将身子移开,迈开步往前走。   “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魏延在我身后喊了一句。   我轻启唇,只觉千言万语刹那间涌上心头,明明一口气堵着,眼眶却干涩地令我心慌——我竟没有哭,竟没有哪怕一丝哭的念头。   “告辞。”我深吸一口气,疾步向前走。   “幼清的死你不接着查了?”魏延又喊了一声,“还有陈昂驹老婆临走前跟你提点的,叫你关心益州的案子,你忘了?还有,你走了,陈昂驹要怎么办?”   我顿住脚步,回身狠狠盯着魏延。   “你要走,那也得等事情全都解决了才能走。”魏延的话听得我头皮发麻,从未觉得他如此讨厌。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回家了?”元集大师见我和魏延两人僵持不下,赶紧插话进来,“这要回家,也得先跟着阿延回趟魏家。”   魏延三两步靠近我,将下巴抵在我肩膀上,轻声在我耳边吹气:“我知你气我,你先消消气,回头再打我,任你处置。”   我没有做声,推开魏延,走到元集大师身边,蹲下来查看了一下他右耳的伤势。   “好得还挺快的,嘿嘿。”元集大师一双眼贼溜溜地盯着我,半响,忽然拿食指在我鼻尖轻轻刮了一下,道:“人不大,脾气倒是挺大的。”   “我哪儿脾气大了?”我不甘地嚷道。   “哈哈哈——”大师的眉眼眯成一条缝,“我起初看你这小年轻挺能吃苦的,上山下乡,支帐篷,睡野路,都没听你埋怨过一声。今天阿延戳着你痛处了,立刻就炸了。他在你心中,到底还是颇有分量的。你若是不耍脾气,倒叫我担心了。”   “太公说的是”,魏延走近我,轻轻道:“阿砚这脾气耍得好,耍得妙,耍得呱呱叫。”   我顶着一张黑脸,怎么看魏延怎么不对付。   “她人呢?”我淡淡哼了一句。   “被我给打跑了。”魏延不动声色地道,“再不打跑,我媳妇就要跑了。”   不知为何,原本板着一张脸的我,竟放声大笑起来。原先借着生气的劲还能戳上魏延那么几句,现下瞬间落了气势。说到底,我梁砚就是好哄。   “大师!”一个工兵忽然从路边沿的草丛里冒出来,喘着粗气,喊道:“大师,我可算找着您了!您刚才走到哪里去了,大家伙不熟悉地形,怕踩着雷,不敢乱走,都躲在皇后娘娘庙的屋檐下避雨。刚才下了好大的雨呢,大师您没淋着吧?”   “我没事,其余的人呢?”元集大师从地上站起来,拿手弹了弹衣袖上的灰。我这才发觉,石头自从大师受伤后,就一直乖乖躲在他的袈衣下。它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四周,满是皱纹的脸上没了往日的嚣张跋扈。石头朝我这边望过来,眼珠子忽然就不动了,牢牢盯着我肩膀上的玳瑁,不一会就开始呲牙咧嘴。   “其他的人都在皇后祠门口的台阶上坐着。”那工兵从草丛中起身,三两步跑上前来,额头上全是汗。   “大师,您之前说那祠堂里埋着地雷,大家伙避雨的时候闲着无聊,一番讨论,分析觉着不对。”工兵道。   “哪里不对?”元集大师问道。   “您想啊,这祠堂的地里里外外全都浇得混凝土,结结实实的,哪儿来的踩雷点。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元集大师呲了一声,朝我和魏延看了一眼,显然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他赶紧拿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笑道:“我也真是糊涂了,老糊涂了。”   “嘿嘿,大师您这哪里的话。我们连里的战士可都老佩服您了,您选址那可都是一选一个准,比连里的金属测量仪还准。我要是老了以后,到您这岁数,这脑袋瓜还能门儿清,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听着那工兵有一茬没一茬地讲着奉承话,将元集大师的马屁拍得溜响,不禁和魏延对视了一眼。魏延嘴唇往下撇了撇,也朝我投来一个轻蔑的眼神,随即又朝我轻轻微笑了一下。而我,也条件反射地朝他微笑了一下。   “任队长说了,要我们将挖出的地雷都放到皇后祠里去。大师,您说我们放哪里好?”工兵问道。   “任队长果然是聪明人。你们现在拿了多少地雷了?”元集大师问道。   “七成吧,还有些腐锈得厉害的,就没拿了。”   “好好好,叫你们队伍里的人都在皇后祠的门口等我,不要随意走动,我们这就上去。”元集大师发了命令,我和魏延赶紧跟上前去,走在他身后。一旁的工兵手里拿着个对讲机,和山上的队员沟通讲话。   显然元集大师和魏延设了结界,明明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斗法,在一般人眼里只当天下了一场大雨。五福山地域广阔,山路纵横崎岖,偶尔有些野路还颇为陡峭,我和魏延都不是勤于锻炼的主,很快就落在了大师和工兵之后。   “魏延,你慢点走,我真的走不动了。”我俯下身,双手抵着膝盖,浑身上下酸胀得不行,额前全是热汗。魏延一把扶住我,再没有像之前那般嬉笑嘲讽我,而是在我身前蹲下,将我整个人都背了上去。   “这样好些了吗?”他侧头问我。   我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将身躯轻轻靠住他,低声道:“好。”   “你以前有背过其他人吗?”我忍不住问。   “我的前世背过姑苏臻,但是这一世,只有你一个人。”魏延静静道,“阿砚,我暂时不能和你说许多,但是请你相信我,相信我的本心。”   “什么本心?”我问。   “我爱你的本心,愿意为你含笑饮□□的本心,愿意此生永不相忘的本心。”魏延的回答令我猝不及防。   “阿砚,虽说人和人的缘分是天注定的,但是它经不起消磨。我欢喜你,你欢喜我,这样的状态固然好,但它通常只能维持一时。因为总有些时候,是我喜欢你多过于你喜欢我,或者你喜欢我多过于我喜欢你,总有一方会因为天平的偏移而受伤。”   “你说这个是想表达什么?”我打断魏延。   “我们之间除了爱和欢喜,还会存在伤害,而这些伤害可能无法避免。有时候,伤害一个人,只是为了更好的守护一个人,爱一个人。你能懂我说的逻辑吗?阿砚,我知道你一直活在你的世界里,那是一个我个人非常向往的世界。”   “为什么向往?我的世界,就连我自己都唾弃。”我叹了一口气。   “你的世界很赤诚,充满了冒险和奇遇,在一定程度上,你在放纵你自己,而我,恰恰天生缺少那种放纵的勇气。”魏延静静道,“你的世界令我着迷,但是眼下,我还不能进入你的世界,我的尘缘未了,因此你愿意信任我、并且等我吗?”   “只要你的心意不变,我的心意便无转移。”我静静道。   “嗯,好。”魏延点点头。   “邹幼清的事,我其实心中已经有了大概。”魏延道。   我并没有急着问魏延是如何的大概,而是将自己心中近日所见道出:“一开始我还纳闷,上头要排雷,怎样找了任警官这样具有户籍科工作背景的人。后面才觉出味来,原来排地雷是幌子,查人才是正经事。”   “近五年,每年都有大约二十左右的驴友在五福山爬山失踪,或杳无音讯,或丧命黄泉。当局一开始并没有重视,但是随着换届和整改,这件大家一直心照不宣的烫手山芋被摆上了桌面。这些失踪人口,男女老少都有,线索单一,根本无从下手。当时任警官还在汴州的郊院实习,但已经体现出了非同寻常的排查能力。”   “你所谓的排查能力,指的是?”我心中虽然有了答案,却游移着不敢确定。   “郊院里关着的都是戒毒犯。这些戒毒犯,是公安缉毒的一大突破口。任警官在实习期,虽然只陪同审过两个缉毒犯,但套话和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很快就帮稽查大队锁定了大方向,提供了有力线索。她看人,基本三句话就能定性,比我们这些搞玄学的还要扎实。等她调到户籍科后,偶然从同事口中得知了五福山的怪事,便下了狠功夫用力排查,想要弄个水落石出。对她来说,每次上头派下来的任务,都是她证明自己侦查能力的一场游戏。她这种态度,叫我欣赏。”魏延淡淡道,“只可惜,能懂她的男人不多,到现在还单身。”   我前头听得起劲,听到话尾,噗嗤一声,轻笑道:“恋爱狗就不要伤害单身狗了。”   “只是恋爱狗?”魏延反问道。   我脸一红,没有说话。   “近五年五福山上失踪人口的资料,任警官那里都有记载。每年大约二十人,男女老少都有,分布全国各地,在没有任何头绪的情况下强行排查,怕是遥遥无期。任警官厉害就厉害在于,她不光将失踪人口尝试进行不同的归类,甚至将对方的农历生日都调了出来,逐一核对。这一排查归类,才瞧出了端倪。”魏延道。   “什么端倪?”   “这些人的生日,大多集中在二十四节气附近,尤其是八位附近。也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和冬至,这八位是八个非常关键的时令节点。”   “可是我记得幼清是农历正月初六生的,并不在八位之内。还有,她属蛇。”我道。   “除了农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生肖。失踪的人口中,生肖大多属蛇和龙。”   “其实我只是好奇”,我插话道:“当局怎么会想到找元集大师的?”   魏延转头看了我一眼,忽然问:“你觉得这世上哪些人会比较信命,换句话说,是比较信神佛?”   “生意人和明星,总之就是那些意外之财得来非常容易的人。”我道。   “你别忘了,还有官场上的人。官运是否通达,很大程度上和个人天赋、后天努力都没有关系,看得就是运势。”魏延笑得有深意。   我已然知晓,便也不再深问,只是感叹了一句:“任警官确实洞察力敏锐,思虑周全。”   “她厉害的还在后头呢。你能跟我说说,幼清是个怎样的人吗?”魏延问。   我思考片刻,道:“幼清很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喜形于色,待朋友古道热肠,精力旺盛,但是有些时候会非常沉醉于自己的世界,换句话说,就是任性,也不懂得顾及他人的感受。尤其是我们交往的后期,我觉得她的脾气变得古怪,有时让我难以捉摸。”   “嗯。”魏延点点头,“任警官在上山之前,走访了几乎能联系上的所有失踪人口的家人,对他们生前的性格脾气一无具细全都排查了一遍。”   “她有什么发现吗?”   “大多数人并不是头一次才上五福山,之前基本都有去过两三次的经验,而在他们最后一次上五福山时,据家人反应,他们的精神状态都开始变得有些古怪,令人难以捉摸。”   随着魏延的讲述,我隐隐感觉问题的突破口已经显现,我之前的猜疑也有了答案。目前急需解决的问题便是如何确定姑苏臻与这些案件的联系,以及她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之前陈昂驹老婆有提到叫我关心益州的案子,从表面上看,益州的案子和五福山的案子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去,但隐有关联,可惜我太过愚笨,始终悟不出个所以然来。”我道,“顶多就是觉得益州案子里的那个女大学生在一定程度上和幼清有些相似,但又说不上来有哪些相似。”   “她们相似的地方在于她们都经历了巨大的精神创伤,她们不相似的地方在于,幼清已经死亡,而那个女大学生还处在生的状态。”魏延静静道。   “处在生的状态?”我不解。   “你也不是第一天开天眼了,这世上难道除了人死便只有人生这一条去处吗?”魏延浅浅的一句话,问得我心里直发毛。    ☆、阙楼 作者有话要说:  真心跟大家说一声对不起,我最近忙得如狗,每次都赶不上北京时间的更新!我会尽力更新的!也谢谢大家的等待!   “除了生死之外,那便是鬼魂、魖魅之流,还有可能成精、成妖、成怪。”我叹了一口气道。   “之前我们在旅馆遇到的老妪,分明不是人,而你却浑然不知,可曾想过原因?”魏延背着我,脸不红气不喘,神思沉稳,步伐矫健。   “其实这样的情况都出现好多次了”,我嘟囔了一句,“最早是梦到魖魅,翻了好几层梦境来诓我,尔后又有人拿我母亲的容相来魇我,旅馆的老妪也是,上当受骗很多回,却从来不长记性。”   “分明该是火眼晶晶、灵台清明的猎人,却屡屡受骗,充当受害者,你这样真的好吗?”魏延戏谑道。   “我也不想的呀”,我不耐烦,“可我就是看不出来,我又不是孙猴子。”   魏延见我着急,不禁笑了起来:“若你少时跟着你师父勤学基本功,多下苦功,那对方身上的鬼气自然便能看清一二。正所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天资纵是聪颖,没有后天的修为,到头来也不过是伤仲永罢了。”   “鬼气?”   “嗯。”魏延点头,“活人身上有活人气,死人身上有死人气,但两气之间的界限并不分明,活人也能沾上死人气,而死人——”   我听得毛骨悚然,大气也不敢喘。   “死人也能沾上活人气。” 魏延静静道:“只不过这时候变出的东西,就超出六界之外了。”   我将手扶在魏延的肩膀上,凑近他的颈项,轻轻问道:“那你呢?”   “元集大师告诉我,因缘簿里,你是司命星君落入凡间轮回修炼的一瓣精魄,虽然只浅浅一瓣,却是仙胎,在人间一呆便是三十六世。你若是人,你为何能够飞翔?你若不是人,仙凡有别,又为何与我定下生死契阔的盟约?” 我心中皆是郁结,脱口而出的两个问题却思路清晰,清晰到令我觉得残忍。   “就知道你这个急性子憋不住要问我。”魏延闷声笑了。   “阿砚,且先不论我的身份,你是什么?你有问过你自己吗?”魏延偏头。我和他的脸颊贴在一起,馥郁的薄荷香气涌上来。我在想,这一瞬间的温存,我恐怕会永久想念。   “你的眼泪可以愈合伤口,可以为我母亲续命,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难道不是有悖天道伦常吗?你若因我会飞翔而将我视作神明,那么在病人眼里,你也是神明。”魏延说得很慢,话到了最后,他沉吟:“况且,阿砚,你是什么,我便能是什么,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问题。”   我将手搭在魏延肩膀上,轻轻抵着他的肩胛骨,涌起的眼泪顺着鼻梁一滴接着一滴地落在魏延的背上。我的手不自觉地顺着他的脊椎向下触摸,再抬起手,我的手掌一片血红。   察觉到我的肿怔,魏延停住脚步,将我放下。   我还未开口,他抢先道:“若我不及时回来,我和你的缘分就断了。”   “伤在哪里?腰部吗?”   “伤哪里了,魏延。”   “魏延,你是傻瓜吗?”   我一想到魏延受着伤还费力背我,我就胸口发闷,心疼地不得了。他的脸色于瞬间降成青色,额前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我立刻上前,用力抱住他。“魏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支离破碎的语句从颤抖的唇中逸出:“魏延,我——”   魏延握紧我的手,虚弱地一笑:“我心太急,过结界的时候伤到了腰,不碍事。”   他温热的胸腔分明紧紧贴着我的,我却察觉不到一丝生气。甚至,他整个生命,都在以一种我无法挽回的速度迅速抽离。   “我将你从帐中抛出,确是为了引开姑苏臻,救我师公”,魏延在勉力调整自己的呼吸,望着我的眼神里满是焦虑,“只可惜,我低估了她的修为。姑苏臻已将成妖,而你,连同你手里的珈蓝,是她最后一步。”   “我用真火灼烧,将她锁进血符中,再以纸人守下结界,依旧挡不住她身上的戾气。此心弥坚,一把珈蓝寻了三十六世,如今终于寻到踪迹,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我若此刻放你独自一人下山,不光我与你的尘缘断却,恐你的性命也会夭折。”魏延道。   “你的伤——”我根本无心听魏延讲述,颤抖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得覆在他的腰上:“你的伤怎么办?”   魏延挪开我的手,道:“没事,放点血,人精神,省得我整日头脑发昏,我真是昏了才想着要把你丢出去——”   “别讲这个了”我打断魏延,扶住他,问道:“眼下怎么办?”   “快走吧,得跟上我师公他们。”魏延像是全好了似的站直身体,挽了挽我的手臂,将我往山路上带。   “你真的没事?”我懵问。   “没事。”魏延摇摇头,面上的青色褪了大半。   我整个人直犯浑,额前掠过一片接着一片的黑,黑得瘆人,黑得令我心慌。眼前的一切都无比不真实,魏延温热的手掌包着我的,他朝我微笑,他朝我摇头,他跟我道歉,竟令我生出一种浮生若梦的幻觉。   沿途的山路上开满了奶白色的小花。不远处,一群穿着淡紫色短衫短褂的少女提着篮子,在小溪边采撷花瓣。花瓣上落在着大大小小的水滴,在阳光折射下闪耀着金光。玳瑁自我的肩上跃下,落进了奶白色的花田。它在花床中徜徉片刻,忽然停住,张开嘴,仰头吸食天地精华。   魏延停下脚步,观望了一会。他显然毫不惊奇,只是淡淡问道:“哪儿来的金华猫?”   “我妈二十年前在巷子里捡的。”我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兜兜转转,福报最后还是还到了我身上。”   魏延静静点头,望着花田的方向,开口问道:“远处那些采花的姑娘你都看到了吗?”   “看到了。”我答道。   “有想过她们采这些花是做什么功用吗?”魏延问。   “我只知道她们都不是人,约莫是山中的精怪?”   魏延伸手指着最近的一片花田,轻轻抬手,一朵小白花便从茎须上落了下来,慢慢飘至我眼前。淡黄色的花蕊被花瓣包在其中,清风一拂,落下些花粉。我的目光不自觉地便被奶白色的小花吸引,根本移不开眼,只觉得心中有一阵飓风飞驰而过,皆是悲凉。   “这些花,是绢花吗?”我恍然大悟。   “我只道这世上只有我师公一个人能扎绢、能作花,谁曾想,有人竟能在这五福山中养出整整一片绢花花田而不教人察觉!”魏延难掩激动,“如此之多的绢花!如此之多!”   我虽对制绢的过程毫无概念,可我明白,表面越是洁白无瑕的什物,底下藏着的脏垢就越多。   魏延一个覆手,面前的花田裂开一道大缝,原本整齐排列的绢花闪电般枯萎下去,奶白色的花瓣焦黄如许。魏延虽再未说多说一个字,但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动怒。他的手如灵蛇般在空中游走,大片大片的花田被翻覆。最后,他的指尖燃起一团明艳的火,点着了整片花田。那些在花田尽头采撷花瓣的紫衣小人纷纷惊慌起来,发出刺耳的尖叫声。火舌从她们身上舔过,短褂立刻化为虚无。我眯起眼睛,才看清那些卸了衣冠的精怪全是红皮肤的狐狸。   魏延的眉头紧紧皱着,似要运真火焚烧那群狐狸。我连忙伸手,止住魏延,道:“你已受伤,就别在多余的地方用力气了,抓紧时间好好修养才是。”   魏延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听我的劝阻,目光定定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我正要反驳,之前负责通风报信的工兵忽然从前头的山路上跑下来,远远地朝我和魏延挥手道:“大师叫我来喊你们,他让你们‘谈情说爱也要看场合’!”   我噗嗤一声,笑起来。魏延听闻,耸耸肩,收了术法,同我走在一道。只见他扬起手臂,对着那工兵喊道:“告诉我师公,就说我魏延谈情说爱向来只看心情,不看场合!”   那工兵听完,挠挠头,也笑了,回道:“是,小少爷!”   “什么小少爷,明明是大少爷。”魏延哼了一句,颇烦躁地嘟囔了一句:“这小子也忒不懂事了。”   我听完大笑起来,可是笑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干嘛——”魏延仰起下巴,斜倪了我一眼,我仿佛都能看到他鼻孔里喷出白气,“怎么不笑了,嗯?”   我将魏延的臂弯揣进我的,拖着他疾步向前走。   “你这娘们怎么搞的,我怎么看不懂了啊——”魏延拖长音道,老不情愿地跟在我身后,嚷嚷道:“别忘了本少爷我现在有伤在身,禁不起你的折腾。”   我扭头,深深望了魏延一眼,良久才道:“这才是我的魏延。”   “我的魏延。”   “我的魏延。”   “我的魏延。”   我不停重复着同一句话,说给魏延听,同时也是说给我自己听。我认识的魏延,桀骜不羁,术法无边。他爱穿牛津鞋、阔腿裤,爱打嘴炮,爱装逼,看谁都像欠他五百万似的。魏延虽然嘴上嘟囔着诸如‘你说什么、听不懂、干嘛搞这么玄幻’这类的牢骚,桃花一般的眼里却泛起漩涡,盈盈发光。这一刻,我确信他爱我,并在他心里给我留了一个位置——只属于我的。最重要的是,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没有弱点,认识我以后,他也不需要弱点。他就是他,我就是我,我们相爱,我们还是我们自己。      雨后的五福山透着一股草木香气,阳光在林间枝杈中穿梭投射,照亮了皇后祠的峭壁飞檐。我们一行四人慢慢向上跋涉,快要接近皇后祠祠门时,我的额前没由来地一黑。魏延及时扶了我一把,小声道:“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嘲讽道:“可能是仇家见面分外眼红吧,姑苏家的祠堂自然不欢迎梁家的人。”   魏延留我在祠门的石沿上静坐休息,自己和元集大师先同任警官汇合,商量下一步的对策。我在石沿上坐着,只觉屁股下的凉意阵阵,不一会便开始肚疼。这还不打紧,我头也开始疼得厉害,脑壳似乎要被人敲开。意识变得焦灼,额前的黑瘴如浓墨般弥散开,之前失明的心悸感又连翻涌了上来。我自石沿上滚落,双膝踞着石板地,眼前浓密的黑幕似一张大网将我牢牢摒住。   我的双手凌空攥成拳,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自己体内丝丝的生气,它们无比充盈,是属于生命本身的气脉和张力。勉力呼吸的瞬间,眼前的黑瘴似乎变得浅了一些。魏延一行人的轮廓模糊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想要呐喊,想要呼救,可喉口如被封了蜡,竟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那些盘旋在我体内的生气随着我的呼吸,渐渐开始消弭,每一分、每一毫都显得那样弥足珍贵,每一丝的抽离都令我痛彻心扉。   过了一会,剧痛忽然消去了寸许,我睁开眼,从地上坐了起来。不远处,魏延还在同元集大师低声说话,任队长正在整理队形。玳瑁突然从草丛里冒出来,一跃到我肩上,不停用尾巴轻轻拍打我的脸颊。   待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光亮后,我起身走了几步,快走到祠门口的台阶时,我惊觉平地间竟然起了一座阙楼,巍巍立在原本背靠群山的皇后祠之后。    ☆、喧哗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更真是拖了太久,这个夏天真是太忙了,让大家久等了。   许是听到我的脚步声,魏延朝我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旋即又收回目光。一旁的元集大师被小兵搀扶着,额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任队长神情严肃,双手插在腰间的皮带上,于队伍前来回踱步,正在训话。   “这次任务我带着上头的指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负责全队人身安全,确保无一人伤亡。排弹任务已接近尾声,明日我们便能下山返程,但是——”任队长的眼神如鹰一般犀利,扫过众人,道:“眼下还有一个更为重要和艰难的临时任务。”   听到‘临时任务’四个字,战士们的目光立刻抖擞了起来,紧紧盯着队长,生怕听漏接下去的重要信息。   “由于拆除的弹药在地下深埋已久,性能非常不稳定,随时都有可能爆炸,上头决定在山中进行定向爆破。爆破任务需要八到十名士兵,签下保密协议和生死状。一旦顺利完成任务,参与爆破的士兵嘉奖二等功,于年底进行表彰和奖励。”   消息一出,在场的士兵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相比稍有不慎便会波及性命的拆弹任务,定向爆破的安全系数显然要高出许多,可签保密协议又是为何?   “有谁愿意?愿意的出列!”任队长高喝了一声。   短暂的沉默过后,排头的两名士兵各自往前跨了一大步,喊道:“我愿意!”   “班长、副班长,很好!”任队长满意地点点头,将两个长方形黑色帆布包递了过去。紧接着,又有十几名士兵举手。任队长从中挑选了大约十名身材较魁梧的,拉到元集大师面前,请元集大师点选剩下的六名士兵。大师简单问了问生辰,食指虚虚一划,便挑好了。   “家伙都拿上了没?”元集大师扭头问魏延。   “啊?”魏延愣了愣。   大师迅速踮脚,伸手拍了一下魏延的天灵盖,哼道:“早知道就该把廉池带来。”   魏延背着手,嘿嘿笑了几声,道:“还不是太公你太心疼廉池,担心他受不住这山里的寒气。”   “阿砚你过来——”大师没有理睬魏延的话语,而是朝我招招手。我紧走两步到大师跟前,只见他从袈衣的内袋里掏出一张符,递到我眼前:“之前瞧你周身符气,现下却是没有了,想必道符已烧。这张符,你拿着。”   “多谢大师。”我赶紧躬身接过道符。   魏延斜倪了一眼,唇角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我长这么大,还没得过太公你一张符呢,怎么就这样给了个外姓的。”   “猢狲的蛮劲又上来了”,大师摇摇头,“也不知道是谁之前嫌弃我道符不够灵光的?”   我哈哈大笑起来,真想就这样一辈子听魏延和他太公斗嘴,听不厌,也看不厌。   “进祠堂吧,大师。”任队长在台阶下建议。   “好。”大师点点头,转身抬脚跨过了祠堂门口的高槛,魏延跟着任队长的人马也进了大门。我正要踱步,猛然听见耳后传来一声清晰的“九儿——”。自从和魏延在一起,我便决意不再使用‘梁九’这个化名。这一声‘九儿’,叫得着实蹊跷,势必不能回头。   “阿砚,快跟上我。”走在前面的魏延忽然朝我伸出手来。我高兴地攀上前去,一把捉住他的大手。魏延的体温比一般人低,掌心冰凉。他猿臂一伸,将我整个人都揽进了怀里。“进了祠堂之后要寸步不离跟着我,记住了吗?”魏延低低道。他温热的口气喷在我的颈项处,眼神定定。我很想伸出手去揽魏延的腰,手臂却怎么也使不上力,心中翻涌起的恶心甚至令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小步。魏延注意到我的变化,并未多说些什么,只是在我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自觉收回了手。这一刻,我感激他。   皇后祠位于背阴面,祠内陈设与一般宗祠的格局并无二致,院落四周的泥土里种满了长青植物,正厅内供奉着镌刻有历任皇后名讳的牌位与香烛,偏厅则是些神佛泥塑。任队长带着参与任务的八名士兵在皇后祠正厅的道地前签生死状,我则跟着魏延在皇后祠里转了转。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串珊瑚珠,挂在两掌的虎口处。魏延时而疾走,时而缓步,捻摩着珊瑚珠,口中念念有词。四下寂静,我细细观着偏殿里供奉着的神佛,脚步不知不觉便迈开了,直到耳边传来窸窣的纸片声,一扭头,才发觉脑后竟飘着两张淡黄色的纸片人。魏延在不远处朝我挑眉,淡淡道:“既然你不喜欢别人碰你,我只能派我的小兵了。”   我心下大恸。   “今天这光景,倒是让我想起与你在白马寺初遇时的情景。”魏延沐浴在阳光下,牛津鞋上沾了草籽,模样专注又滑稽,“阿砚,我有一件事很重要的事同你讲。”   “什么事这么重要,需要现在讲?”我刚朝他跨出一步,眼前夺然泼下如墨一般的深黑,尖叫已来不及。我感受到突然袭来的危险性,我感受到阳光正在亲吻皮肤,我听到一切一切的呼吸。可是一瞬间,所有的五光十色都只剩下一种感觉。我不再看见,不再听见,不再触摸。珈蓝静静躺在剑鞘里,胸口放着元集大师给我的符箓,细密的丝线从天而降,将我紧紧裹挟,刺进我的皮肤、血管和胸腔中去,又落到我的面前。那丝线在我的前额游走,顿痛慢慢袭来——前额已被丝线刺穿。我伸着一双手凌空胡乱抓着,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天眼怕是保不住了。虽然我曾记恨陈昂驹贸然给我开了天眼,也从心底抵触天眼中的另一个世界,但我无法真正割舍它,它已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并让我觉得自己离魏延更近一些。   “真是一副好眼睛。”黑暗中,我听见一声叹息。   随即,前额被猛地一记拉扯,锥心的刺痛将我激地几近昏死。我整个人伏在冰冷坚硬的砖地上,心绷得如满弓的弦,漫天而来的,是一种无声的绝望。   “疼吗?哈哈哈——”尖细的笑声传进我耳廓的鼓膜,“还有更疼的。”   我呲着牙,强忍剧痛,问道:“你要做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   鲜血从前额蜿蜒而下,顺着鼻梁,滑进唇中。我在黑暗中等待了许久,才意识到对方已经走了。眼前是一团化不开的漆黑,此刻的我与失明无异。这感觉,五分熟悉,又有五分陌生。相比疼痛和害怕的情绪,我更懊恼。我懊恼自己的无能,遭遇险境时我总是等着他人来救的那一个;我懊恼自己的无知,知道自己有几分小聪明便无心向学,有很好的老师却不屑求教,更从未花精力去真正弄明白过我自己。我是什么,想要什么,我究竟有什么能力,该如何运用我的能力,以及我身上那些奇奇怪怪、难以解释的现象,所有的这一切,我都选择了逃避。尤其在朱狄出现以后,我活得更糊涂了,不光得过且过,还觉得就算把日子过得无聊到难以下咽,也总比活得清楚明白要好上许多。   如今我落在这个结界里,没个三五天怕是出不来,倒是可以把所有问题都想想清楚。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朱狄并与之亲近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旁人的触碰产生心理反应?别人眼里的我无比荒唐糊涂,那么在我自己眼中呢?   沉思的过程中,我听见哗哗水声。一双细长的手从我腋窝下穿过,钳制着我整个人,只觉水声由远及近,甚是悦耳。   “把她放下。”那声音里藏了无数年轮,苍老地令我心霍然一空。   “是。”我听见嬉笑声,应该是红狐狸的戏谑。   “把她扒了,丢进来。”   我闻言吓得缩成一团,拼命拿手去阻挡周身攀上来的利爪。我的心在疯狂尖叫,我憎恨旁人碰我,更别提在毫无视力的情况下赤身裸体。可是我浑身软弱得像一滩泥,身子一空,便重重落进水里。温热的水纹触碰着我的肌肤,拍打在面上,将我额头上刚结痂的血块又融化了。腥咸的血水混着热蒸汽,一并蜿蜒向下。我隐约感觉水面之下有东西朝我袭来,踉跄后退,却被一双细爪擒住。我失声尖叫,却也无处可逃,整个人哆嗦得如同抖筛。粗粝的指甲划过我上臂的皮肤,将我的心压得低低的。   一个画面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我想起来了。   高二暑假,哦不,准确地说是我堂姐梁樱高二那年的暑假。当时我刚和爹结束一遭游历,在北方倒完货,皓晖同志先回行会了,司机开车经过兆安路,梁家老小区一下跃入眼帘。正午的烈日将室外的柏油马路烤得滚烫,我叫停了车直奔堂姐家。将近四百平的跃层公寓里空无一人,管家邓阿姨给我做了一顿饭就去郊区买菜了。我躺在二楼客厅靠近落地窗的藤椅上,吹着恒温空调,手边是洗好的瓜果,觉得人生简直美好得令人发晕。憩到一半,我忽然想起秉乾叔书房里有一尊侍女泥塑,中古世代出土,罩在玻璃罩子里,从不示人。我滑下藤椅,摸到书房门把手,竟没有落锁!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轻轻按下把手,侧身进入时楼下忽然响起了开门声。   “你要喝水还是可乐?”是梁樱的声音。   我不得不说秉乾叔的书房位置设计简直精妙,二楼走廊的围栏全以玻璃做成,纵是透过门缝,楼下客厅的情况也一览无余。   “可乐。”说话的是个男生,和堂姐穿着一色的夏季校服。   “韩京,你刚才讲的不等式我没理解,能再给我讲一遍吗?”   “可以,把卷子拿出来。”   说话间,我发觉堂姐白色校服上的纽扣竟然掉了一颗。她和那个叫韩京的男生凑得很近,近到我都看不见他的脸。我的嘴角滑出一丝笑,相比私自进出书房,堂姐似乎即将犯下比我更大的错。他们两个究竟是在说题,还是其他什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很快便传来了两个人急促的上楼声。   “我想先洗个澡。”堂姐的声音里带着犹豫。   因害怕距离太近会被发觉,我轻轻阖上了书房的门,背靠着书房坐在地板上。装着中古世代侍女泥塑的玻璃罩子就在我眼前,我却再无心观赏。整个二楼安静地只剩下喷洒的水声,我屏着呼吸静待了大约十五分钟,忽然听见莲蓬敲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韩京!”堂姐的尖叫惊得我眉心发颤。我一个起身,用力打开书房的门,飞奔了出去。二楼设有两个洗手间,都连着卧室,从声音传来的方向判断,是梁樱的卧室。卧室大开着,我放低脚步慢慢凑近,地板上全是水,甚至还有泡沫。浴室的水声没有间断,响得吓人,突然,我听见一串笑声,以及被褥被扫到地板上的声音。   从我的角度望过去,那个男生整个人匐在堂姐身上,而堂姐的嬉笑声慢慢变成了喘息。又过了一会,卧室里传来一声尖叫。   “韩京,你下去!”   “韩京!”   “韩京,你别……”最后几个字被堂姐的呜咽声吞过了,可是她的手却环住了男生精瘦的背膀。我的眉头紧紧皱着,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心跳得飞快,浑身无力。已记不清那天我是如何回的行会,但从那一天以后,我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变成了一个无法让人触碰的怪物。    ☆、中阴 作者有话要说:  2017年新年的第一更。 看了一下,发觉上一更还是16年的9月,一晃都停更大半年了,真是特别不好意思。 以后还是每周四早上更新哟~~~   水下的擒制越来越强烈,我勉力想要挣脱,一张心弦绷得快要断了,依旧毫无还手之力。水花不断灌进我的耳鼻,氤氲的血腥气令我想要干呕。粗粝的指甲划过我的腰线,我失声尖叫,条件反射一般地后退,可退了没几步,就被水下那些红狐狸的利爪推搡回去。我逐渐意识到,我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今日我若是不能活着走出去,等待我的,将是一具漂浮在热汤之上的皮囊——我的皮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邹狗。人不自救,而非人救之。我所困之地,必定不在肉眼视线范围之内,也躲过了魏延的视界,否则他一刻钟之内定会追来。   此时此刻,我很想魏延。   若是他的话,定会叫那些染指我的红狐狸尝尝真火焚烧的滋味。我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闭塞天地里,珈蓝和符箓早已不知踪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所谓绝望,大概就是这番滋味吧。   “这把匕首落在你手里算是委屈了。”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呵,落到不会使用的人手里那才叫真的委屈。”我哼了一声。   “你什么意思?”   我没有立刻回答,心里盘算着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我再问你一遍——”我感受到强烈的水流将我推向那个声音的源头,那个我心中无比惧怕却又厌恶的源头,“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温热的水流不断灌进我的口鼻,窒息只需再多一秒钟。   “这匕首,喜阴不喜阳。”我勉强道。   “说下去——”   我察觉到擒制着我的水流不再湍急,竟缓了下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道:“你得在一个四方的暗室中央放置一张桌子,堆上一把米。紧接着,往暗室四周的墙上安置四面镜子。”   “做什么功用?”   “你可知这匕首,除了杀人除魔,还能当钥匙使么?”我冷笑一声,“中阴间你听说过没有?人这一辈子,活着在阳世,死了去阴间,而这中阴间——”   “你说的可是能看今生前世种种的中阴间?古往今来,沧海桑田,各中秘辛,皆有记载的中阴间?”那苍老尖利的声音里透着极致的兴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要如何走进这中阴间,你快告诉我!”   我深吸一口气,静静道:“你得先告诉我现下是什么时辰,并立刻命人将蜡烛、柴火、盘香置备齐全。”   “现下乃子时。”   我听完心中不由得悲怆难抑。落入结界时最迟不过未时,可眼下已是子时,这天眼剜去一二个时辰或许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如今已过了五六个时辰,怕是没得救了。虽说是陈昂驹多事儿给我开的天眼,但若不是我体质特殊,天生泪眼,又如何能开得这般容易?   如今天眼被外力毁去,泪眼自然也受到损伤。俗话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心肺肝肾连成一气,我本是有些神力的灵胎,能吸天地之精华,排污浊之气韵,却因我疏于保养而毁成这副狼狈模样,不觉心痛非常。索性之前得空有往魏延的背包里塞上几瓶新得的眼泪,尚能勉强救他几命,这才心里好受了些。   我在水中没着,眼角干涩,周身无力。忽然,四处细细碎碎的走动声停了,我心想必是那老怪物叫几个红狐狸将东西都打点好了。   “东西都已备至齐全了。”   “你将那盘香点燃了,放在桌沿上,作计时用。再将蜡烛用柴火点着了,插在米堆中央。然后,取来珈蓝往我右手食指上点刺取血,用蘸了我血的刀背在烛火上来回炙烤。”我话音刚落,便察觉到右手食指钻心一疼。   “如何证明,你不是在诓骗我?”那老怪物道。   “我若想诓骗你,大可教你念上一段珈蓝诛魔的心法,它自然会替我了结了你。”我冷哼一声,继续道:“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我这中阴间的方法不是白教的,也还没有教完。你若是想知道全部,便得将我从这结界送出去。我的皮囊,与你之前所食皮囊无异,而若以我的命换得一次窥探中阴间的机会,是笔大买卖。”   “呵,你竟还有心思跟我谈条件?”   “如今你已将盘香点着了,若在燃尽之时你没有按照我说的方法去做,这后果,要你自己承担。若你不放我出去,我横竖是个将死之人,也没什么可怕的。”   “大胆!”老怪物勃然大怒,猛烈的水流又开始朝我的口鼻灌去。我强忍着窒息的苦楚,没有划水,也没有挣扎,静静往水底沉去。   大约过了五六秒钟,有一股力量将我缓缓托起。   我心中一阵暗喜,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我放你走,但你得把方法告诉我。”那老怪物说着便将我从水里提了上来,并叫了两只红狐狸将我身上的水渍擦干,套上了干净的衣服。   “我要如何才能走出这结界?”我问道。   “待我窥探完中阴间,自然会放你出去。”   我心想,眼下棋差一招,依旧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什么叫自然就放我出去?你若反悔了怎么办?”   “那你想如何?”老怪物声音里透着些急迫,似乎很是担心燃香的时限。   “先将我送出结界。”我道。   老怪物冷哼一声,“想得美。”   我正想着该如何作答,那老怪物的声音忽然变得尖利起来,“有人寻你来了!”   猛烈的水流一个劲地灌向我,瞬间将我沉到了水底。我依稀听到水面之上有交谈的声音,可肺部已快承受不住几近窒息的压力。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无边的黑暗朝我席卷而来。我仿佛落在了云里,整个身子都开始变得轻盈。我开始不断地下陷,一层又一层地落下去,没有尽头。我疲了,倦了,只想一觉睡下去,睡到地老天荒。极远之处传来一声轻唤,我仰起头,竟是母亲的脸庞。   “砚儿,妈妈好想你。”那声音在唤我。   我勉力抬起右手,想要去抚摸曾经梦到过无数次的脸庞,却被一根丝线扯住了。那丝线似是从我手腕处的肉里凭空长出来的,绯红夺目,很是好看。我端详了片刻,那丝线忽而开始收缩,越扎越密,最后狠狠刺进了我手腕处的皮肤。   我疼得尖叫起来,一个挣扎,竟挣脱出了水面。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激烈的打斗声。结界里的几只红狐狸细细碎碎地说着闲话,全入了我的耳朵。   “我的天,好大一只玳瑁,化成人形的,我还是头一遭见呢!”   “这是金华猫,可邪门了,专门吸食月之精华,比一般精怪长寿,而且特别凶狠。你瞧它那刀枪似的利爪,看着都觉得疼。”   我忽然听得老妖怪惨叫一声,随即爆发出一阵怒吼:“你竟然敢抓我的脸,我要了你的命!”   随即,池子里禁锢着我的封力便消退了。我湿着一身衣裳,慢慢游到池子边。正上岸的时候给几只红狐狸制住了。也不知是之前被打得太憋气还是来了脾气,我抬手便拽下一只红狐狸,将它死死往水下按。我一边按,一边狠狠道:“也让你尝尝这是什么滋味!”   我的狠劲就这么上来了。我在水中和那几只红狐狸拼命缠斗起来。与其说是缠斗,不如说是发泄。激斗的过程中,我用力将其中一只红狐狸的左右臂膀向外拉扯,随即,一股温热的血便朝我的口鼻迎面扑来。我竟是,将那狐狸,生生扯成了两半。平常连矿泉水瓶都拧不动的我,居然也能狠厉到这般程度。我的脸顿时烧了起来,心下想着,若是让魏延知晓了我的厉害,他还会继续喜欢我吗?   一旁的几只红狐狸看到同伴在我手里惨死,立刻朝我簇拥过来。尖利的爪子划在我的衣袖颈项间,我竟也觉不出一丝痛,满心满眼想的只有一件事:我要杀光它们,杀光所有阻挡我前进的东西,管他是人是妖,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我也照杀不误。   因为眼睛无法视物,我的攻击总是不那么准确。但我顾不得那么多,揪住一只红狐狸便是一番撕扯,扯得皮破肉绽,鲜血淋漓。血腥味刺激着口鼻,我竟感受到了一丝畅快。   谁能料到,就是这一丝幽幽渗出来的畅快,将我心底那层遮遮掩掩许久的黑捐纸一下撕开了,白色的亮光透进来——我感知了我的天命。   呵,梁砚啊梁砚,说到底,你同那茹毛饮血的野人又有何区别?野人尚且茹毛饮血,而你,仅仅只是享受茹毛饮血前那份猎杀的快感。   老怪物的嘶吼声逐渐变得低沉,我迅速爬上岸,试图找到玳瑁的方位。可我才走了没几步,便听到东西落水的声音。   我的心尖没由来得颤了一颤。   “你把它怎么了?”我赶忙道。   “我把它丢进水里了。”那老怪物的声音甚是得意,“金华猫没有水性,即刻便会死。”   我亟亟转身,想要扎进水里,可脚尖还没碰到水花,就被那老怪物给生生拽了回来。   “只要你把进入中阴间的秘术教给我,我立刻将它拉上岸来。”   “你先把它从水上捞起来——”我带着哭腔,只觉得一颗心被勒得喘不过气,“你把它捞上来,你先把它捞上来——”   空气安静了几秒钟,我的怀里忽然多了一样湿淋淋的活物。   我紧紧抱着玳瑁,眼泪不断往它身上落,心疼地道:“你可不能死,不能死——”   “快说,我接下去该怎么做?”那老怪物道。   怀中的玳瑁抬起粗厚潮湿的尾巴,在我眼皮上轻轻捋了两捋,似是在安慰我,又似在提醒我。   “待盘香将要燃尽之时,用匕首刀面横切取一截短烛身,放置在朝东的镜子前。然后盯着镜子里的烛火不眨眼,你便能走到中阴间里去。”我静静道,“既然我将中阴间的办法告诉了你,你也该遵守承诺,放我们出去。”   “我改变主意了,猎人。”那老怪物故意将‘猎人’二字咬得很重,“难怪魏延对你如此上心,难怪这珈蓝能听你使唤,原来你就是传闻中两三百年才出那么一个的猎人。”   糟糕,定是我刚才猎杀红狐时太过凶狠,暴露了身份。   “你想如何?”我道。   “你身上这副皮囊,能颐养仙胎,可是天下一顶一的好东西。我要将你抽筋扒皮,卸下你的皮囊,拿走你的五脏六腑,挖去你的心肝。我要变成你,我要和魏延生生世世在一起!”   那老怪物说完便欺近我,竟开始用鼻子嗅我。我不由得毛骨悚然,抱着玳瑁赶紧向后退,整颗心害怕地如同抖筛。尽管我的双目无法视物,依旧本能得伸手想要去抵挡。   我的手伸出去不消两秒钟,便听得那老怪物一声尖叫和哗哗的水声。一股蛋白质燃烧的气味猛地窜进我的口鼻——我竟将那老怪物灼伤了!   愣神的片刻,一双熟悉的大手将我拥进怀里,紧紧抱住。我闻到熟悉的薄荷香气,鼻子一酸,眼泪顺着鼻尖就往下流。   “阿砚,抱歉,我来迟了。”魏延静静道。    ☆、红线   我紧紧抱住魏延温热的身躯,呜咽道:“魏延,我的眼睛没了,它没了。我以后救不了你了,我没眼泪了。”   “别怕,我——”魏延说话时冒出的热气明明还在我耳边,可是下一秒,我的臂弯竟然空了。我一个趔趄,栽倒在了冰凉的石板地上。原本揽在怀中的玳瑁落到了地上。   “魏延!”我心焦地喊着,膝盖那儿火辣辣地疼,“魏延,你在哪儿?” 我四处摸索着,生怕他落入了结界间的缝隙。结界间的缝隙,也称妄隙,是修道之人最忌讳的东西。若是落入此隙,难有转圜回生的机会。我已经流不出泪来了,太阳穴生生绷着。那老怪物慢慢欺近我,身上那股子人皮味熏得令我想要作呕。可只要它一触碰我,便激起一阵蛋白质燃烧的恶臭。我干脆直起身来,凭空抓瞎了一把,借机摁住了它的臂膀。老怪物被我灼地细细尖叫起来,使劲推搡着,想要离开我。   “你把魏延变到哪里去了?”我狠狠道,“你快告诉我!”   我浑身如同着了火一般,怒气叠加着怨气,也不管手下这玩意儿是一百岁还是一千岁,只管往死里摁。手指底下传来炙烤皮肉的声音,滋滋冒着气儿。   那老怪物也不是好对付的主,一个使劲,竟将我整个人又压回了石板地。   “魏延不会回来了,我会变成你,和魏延生生世世在一起。”它冷笑道。   “你是姑苏臻是吧?魏延他喜欢谁,不喜欢谁,他一大老爷们,他自己心里有数。”盛怒之下的我变得有些絮叨,“我梁砚和他签下婚契,这婚契又被他钉在心上,因此不论前世还是今生,我与他的命数都归到了一处。倘若真的要论生生世世,与他生生世世携手的人,只能是我。”   “他竟……竟同你签了婚契?”那老怪物哆哆嗦嗦地后退了一步,“我不信……我不信。”   “你若不信,你便去中阴间里走一圈,看看我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冷冷道。   “取烛来!”那老怪物在结界里踱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听得令我头皮发麻,却也只能干坐着。玳瑁跳到我的膝盖上,蜷着身子,喵呜了一声。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处,差点惊叫起来。方才濒死幻梦到手腕处生出一根红线,竟真的有。我虽不能视物,但那红线却实实实在在地勒着,紧紧贴着手腕处的皮肤。我本性凉,却能灼得那老怪物嗷嗷叫,若不是这红线的缘故,我想不出其他缘由。而普天之下,能用真火灼人的,除了魏延,我不知还能有谁。因此,这红线定是从他那儿来的。我的脑筋慢慢转着,想着想着,鼻子便开始酸。   以前跟着师父的时候,他给我讲过一个关于红丝线的故事。说是中古世代汴州有个叫凉生的小生上京赶考,途中遇到一群土匪头子打劫,那凉生手无缚鸡之力,身上的盘缠被抢了个精光,被困在山中数日,无水无粮,也误了考试的时辰。濒临饿死之际,他在山中捡着了一只从黄鼠狼口下逃脱的山鸡。那山鸡的一只脚已被黄鼠狼咬残,只能靠另一只脚撑着,一跳一跳在地里觅食。凉生本意是要吃那山鸡,可也不知怎的,许是山中太过寂寞,他想有个活物作为陪伴,便没有杀那只鸡,而是以山中的果子饱腹。过了几日,待他终于走出了山中的迷路,便取道汴州,带着山鸡回自己家了。凉生进京赶考是顶着雄心壮志去的,可这一去非但没考成个状元,还带回了一只跛脚的山鸡。凉生也不似从前那般用功读书了,就整日带着山鸡在汴州城里晃悠。街坊邻居先是对他一通嘲笑,尔后又骂他不思进取。凉生也不管,将山鸡跛脚的地方拿一根红丝线绑了,走哪儿都带着,偶尔在家看看书、写写八股文,就这样日子晃晃悠悠过到四十岁,凉生再次进京赶考。这次厉害了,一考便成了当年的状元,胸戴大红花,骑着黑枣马,绕着京城晃悠了三圈,而他怀中抱着不离手的,便是那只跛了脚的山鸡。只可惜当时凉生的父母皆已故去,看不见儿子日后的风光无限。   凉生收拾细软进京为官后,初时只是个小小的侍郎。他虽然是个状元,可朝中在堂的哪一位不是科举高中三元的人中龙凤?他一没愿意引荐他入圈的伯乐,二没资历背景,想要混出头,谈何容易?当时朝中风头最劲的要数梁氏一族,凉生有意趋附,认了梁族的大家长梁宗为父,从此改姓梁。梁氏一族为后起之秀,与朝中身为外戚的姑苏氏有宿怨。据说梁公年轻时和魏孝公家的三小姐情投意合,有意求娶,谁知姑苏家的嫡子姑苏冕也看上了魏公家的这位小姐。姑苏氏历朝出皇后,魏孝公国公之位,两家强强联手,自然没有梁公的一席之位。魏孝公退了梁家的婚帖,改收姑苏家。日后魏家辅政失策,在朝斗中落了下风,姑苏家非但见死不救,亦落井下石,魏氏就此没落,而梁氏一族却如同雨后初生的竹笋,破势而出。凉生在梁氏一族的庇护下,也格外争气,一路从侍郎拜到了上卿,甚至于姑苏氏都要往他房中送美人。凉生这辈子没什么癖好,除了养它那只跛脚山鸡,就连上朝都得带着,从不离手。当世之人皆道梁上卿家的跛脚鸡是神鸡,能开运聚财。凉生在朝为官的那几年,京城市集里的跛脚鸡也总是比一般的正常鸡卖得好些。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帝继位后,梁家的财力势力日渐蓬勃,姑苏氏则日益薄弱,以致其起了杀心。次年春郊,凉生陪梁公自古河道下江南寻访故里,船刚到吴郡便被劫持,命悬一刻之际,凉生将梁公打晕,塞在乌篷船的船囊甲板之下,自己同护送的小兵以命相抵。待到梁公醒转自船囊中起身之时,他的头发已被自甲板缝隙渗漏的血水打湿,而甲板之上全是横陈的尸体。凉生的尸体与一众小兵堆叠在一起,冰凉冰凉。梁公这生戎马江湖,虽然子嗣众多,却也只收了凉生这一个义子,因此分外疼爱。如今惨死在眼前,不由得痛心疾首。凉生生前从不离身的那只跛脚山鸡立在凉生尸体旁,不住地打鸣。梁公心想这鸡是凉生的遗物,须好生端养着,作势要抱那只山鸡,却被其啄了好几次眼睛,只得放弃。梁公在吴郡没什么亲戚朋友,去汴州还需些脚程,又怕仇人再次找上门,便藏身于三清山一间残破的寺庙里。他老迈无力,若一直在山中呆着,山上寒气侵体,风湿发作,活不过半个月。正愁着,谁知第二日,凉生竟踏着山路,寻了上来。他身上的衣服还留着前日的血污,人却冒着热气,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梁公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自小又同山阴阳氏交好,也不见得有多惊慌,只是淡淡问凉生他随身的山鸡到哪儿去了。   一提起山鸡凉生便哭了,说他醒来的时候那跛脚鸡已经死了。梁公抓起凉生的左手腕,捋开他的衣袖,触目而来便是一条红线。那红线很细,如丝般嵌在凉生的皮肉里,梁公的眼睛顿时红了,道:“凉生啊,你好命啊,这山鸡精弃了自己修炼成人形的机会,拿自己的魄换了你的阳寿。你手腕上长出来的,是血线,而且是所有血线里成色最好的鸡血线。”      “镜子已经放置好,接下来该怎么做?”那老怪物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   “你只要盯着烛火不眨眼,就能走到中阴间去。”我道,“记住,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四下安静了下来。我摸着手腕上的红线,虽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是鸡血线,但血线的制法我很清楚。魏延一定是心下着急寻我,恐怕我出事,干脆割了自己的一魄,凭着婚契的联通力,硬生生将血线埋在了我手腕上。我被割去天眼已疼得出现幻觉,更别提这割魄之痛了。   我静静等待着,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能否事成,只能靠老天了。结界里忽然冷了下来,似乎有什么东西飘落到了我的肌肤上,触感冰凉,我伸手摸了摸,通过形状判断出是银杏叶。我还来不及思考结界里什么情况下才会落银杏叶,冰冷的雪花开始拍打我的脸颊。这雪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裹着风,是彻骨的寒。四下寂静无声,我蜷缩起身子,玳瑁一直靠着我,不曾离开。我逐渐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连同玳瑁的心跳声一起,一下又一下,很是清晰。片刻后,结界里又跟火烧着了似的,热得令人直冒汗,可我的心却终于放松下来。姑苏臻回不来了。我诓骗了她。我告诉她的办法,令她走进的是实实在在的阴世间,而不是什么能窥探前世今生的中阴间。她利用活人续命,以此逃避遁入六道轮回的天理伦常,才走到了今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地步。如今她进了阴世间,就得过奈何桥、喝孟婆汤,虽因杀人无数恐入不了人道轮回,但至少也能在阎王座下听法伏法,也算是灵本归一的一件好事。   结界里的焰气越来越浓,我一个骨碌起身,沿着结界壁想要探寻出出口。可这结界封得也太实在了,结结实实全是用加了两三层秘钥的术法给封的,也不知这里头到底守护着什么稀罕的玩意儿,需如此谨慎。不过我倒是将悬着的心给放了回去,这结界封得如此紧密,自然不会有妄隙这种结界缝隙的存在。魏延他老人家,定然是安全的。焰气逐渐翻腾起来,呛得人呼吸困难。也许是内心存留着的信念太过执着,我竟没有一丝慌乱。我知道魏延一定会来救我,因此我必须活着。我伏在地上,撕下衣襟的一角,往池子里蘸了水,捂住自己的口鼻。结界里的火烧得越来越烈,地面都开始变得灼烫起来。我翻了一个身,摸索着将玳瑁举着往池子里泡了泡,然后架回自己的肩膀上。猫的毛皮厚重,受不了烟气,更受不得火舌,不蘸湿点水,我怕灼了它。   “阿砚!”   我条件反射地站起,捂着口鼻的湿布立刻掉了,刚张口想要说话,却被焰气塞住了口鼻,呛得发不出声。我只得憋住一口气,弯下腰,在滚烫的地面上摸索着湿布。   “阿砚,你在哪儿?你没事吧?”   我找不到湿布,又发不出声,只得拿拳头疯狂敲着结界的地面。我听着魏延熟悉的声音,心酸地都快要发疯了。魏延,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啊,我他妈现在喊不出话来了啊。魏延,我想你,我真的特别想你啊擦。魏延,你是不是傻呀,你怎么就割了自己一魄,往我身上按一条红绳啊。魏延,你忘了咱俩不是有赤鲤吗,一人一条,你那条是阳的,我那条是阴的,那玩意儿放水里能成真的鱼啊。我都想好了,我就把那赤鲤放进池子里,等它成了真的鱼,我和玳瑁就躲进它的鱼肚子里,我俩就不会被这火给烧死了。   “你俩确实不会被烧死,但是你俩会在鱼鳔里被憋死。”魏延的大手一把将我拎起。我赶忙捞住肩膀上的玳瑁,生怕它掉了。   魏延带着我一路向上飞,疾风吹散开我蒸了汗的发丝。我也没过脑,张口便问:“我头发是不是很臭?有没有臭到你?”   和魏延重逢以后,我的第一句话没有任何矫情,竟是如此随便。我靠着魏延的胸腔,听见他闷笑两声,道:“是有点,但不碍事。”说罢,他竟在我头顶心轻啄了两下。他吻了我的发,而我竟没有任何不适感。   “魏延。”   “嗯?”   “我想吻你,就现在。”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真的忙疯了,争取每次都是周四上午九点更新,我一定努力做到。 ☆、鳞羽   话说出口后,我才有了一丝羞赧。魏延明显愣住了。他的双臂紧紧揽住我,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   “真的?你不怕?”他问。   人这一辈子难得有几次厚脸皮的机会,就豁出去吧。我的面上定是红透了,但依然是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仰起脸,迎着他的方向,笨拙地噘着嘴。我一直强压住内心,生怕自己会条件反射地躲避。但是,没有,都没有。甚至到了最后,我已经分不清是他吻住了我,还是我吻住了他。我同他唇齿相依,胸中涌起无限柔软。生生世世这四个字实在太过美好,于我来说,哪怕只是拥有这一瞬间的温存,已能令我觉得这辈子值了,可以安心赴死了。   “想什么死不死的呢?”魏延薄喝道。   我嘿嘿笑了两声,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这眼睛,我心疼。”魏延叹了一口气,“这可如何是好。”   “我临行前有往你背包里塞了几瓶眼泪,应该能勉强应付一段时日。”我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魏延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问我:“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吗?”   我摇头,“不知。”   “姑苏家的宗祠里隐了一座阙楼,这阙楼便是存放姑苏氏宝匣的所在。”   我猛然想起自己进祠前,确实见过一座阙楼。那楼从平地间起,立在皇后祠之后,很是奇怪。之后我入祠没多久,便掉入了结界。   “姑苏臻一直靠着宝匣的灵力续她的三魂六魄,又用活人来修补她的皮囊,之前被我用真火灼伤以后便躲进了宝匣的灵池修养。可能是你体质太过特殊,或是与地形相冲,竟在我眼皮子底下生生将你的魂魄钉进了阙楼的宝匣里。”魏延道。   我大吃一惊,简直不可置信:“这么说来,我的魂魄被收入了宝匣?”我不敢往下细想,也不敢再往下问。被人收了魂魄可不是什么好事,在现实中,我已相当于一个活死人。估计当时的我七窍流血,直接在魏延眼皮子底下倒地身亡了。这票玩大了,我爹要是知道了,非弄死我不可。   “亏得当年姑苏臻将前世的我安葬在姑苏氏的宝匣中,埋在槐花树下,我尚能因着前世的记忆,对宝匣的门路有些清楚,才能来寻你。”魏延道。   我怔怔出神,良久才道:“阿延,你莫不是将自己的元神逼得飞出了躯体?三魂六魄,你还剩几魄?”   魏延没有出声。   “你割了一魄替我做了一条血线,换了我的阳寿,还剩下三魂五魄。”我道。   “不,我割了我的一瓣魂给你。若是割一魄只能换几年阳寿,这笔买卖也太不划算了。况且你是要同我生生世世在一起的人,怎么能这么容易就死了。”魏延说得很是轻巧。   我却说不出话来了。凡人皆有三瓣魂,象征前世、今生和未来,三魂完整才能过奈何桥喝孟婆汤,进入正常的轮回。我的今生魂已被钉进阙楼,相当于是毁了,因此魏延怕是拿了自己的前世魂替我缝补了这一瓣的空缺。我的阳寿,其实在看到阙楼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尽了。我的生死簿上,已经是明明白白的死状了。但是,魏延舍弃了自己日后轮回的机会,替我撕掉了生死簿上的死状。至于为什么魏延有这样的能力,大概是因为他是司命星君落入凡世的一瓣精魂吧。   “你怎么那么傻!”我絮絮,又道:“不不不,是我傻,我真傻,真傻啊……”   “阿砚,能为爱的人付出,我其实很开心。真的。”魏延静静道:“你给了我太多别人无法给予我的开心与幸福,第一次令我觉得,和相爱的人在一起,生活原来可以这样圆满。”   魏延抱着我,一直向前飞着,我只觉周身的光线大涨,越发光亮起来。   “不过我很奇怪,姑苏臻去哪儿了,为什么这宝匣里没有她的元神了?”魏延问道。   “我将她的元神诓骗进了阴世间。”我道。   “什么?”魏延忽然停顿下来,“什么阴世间?”   “就是阴间,阎王爷的那个阴间。”我道。   “用的什么办法?”   “我让它将点燃的蜡烛用柴火插在米堆中央,放好镜子,再用珈蓝往我右手食指上点刺取血,用蘸了我血的刀背在烛火上来回炙烤,然后在盯着镜子不眨眼,就能走进阴间。她现下应该已经喝过孟婆汤了。”   魏延不说话了。我有点害怕,静静听着他的喘气声,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这样不对吗?”   “她以你的血入祭,进入阴世间后发觉被诓骗,定然会来索你的命。更别提你的阳寿已尽,她的理由便更加充分了。”魏延静静道。   “完了,那你的魂岂不是白割了。”想到这儿,我恨不得抽我自己。   “不,阿砚,你做了一件非常正确的事。”魏延道:“如果你没有及时将她诓骗进阴世间,进入祠里的所有人都要死。你知道吗,我和我太公在祠堂的正中心以下近两米深的地方探查到了藏着姑苏臻肉身的陵寝。”   “她的陵寝是何模样?”   “和中古世代的皇后墓葬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这墓葬周围,全是一层又一层发干的人皮和发臭的血水。她将来宛山附近登山的驴友诓骗到祠堂里,专挑属龙和属蛇的人下手,抽筋扒皮,卸下皮囊,用来缝补自己早已腐败的肉身。不论是在旅店遇到的老婆婆还是日本宪兵,他们都为她所用,到处搜寻匹配的人群,击杀棒杀。”   “所以幼清就是这么死的。”我黯淡道。   “是。”魏延点点头,继而又道:“宛山的地势本就难得,丛林环抱,四季花开,是颐养生息的好地方。别说是姑苏臻,历代都有想要修仙修身的居士在此处隐居。只不过到了中古世代,改名五福山又建了皇后祠后,倒是鲜有人来修行了,这山便成了姑苏臻的独址。姑苏臻杀戮太多,怕遭报应,便将自己的元神安置在宝匣内,就这样经历了三十六世。待到我和太公把她的陵寝挖开时,我以为尸体碳化,遇见空气立刻就该萎了,可谁知那肉身竟同十七八岁的女子般吹弹可破。太公叫了一声‘不好’,立刻将尸身翻了过来,你猜怎么着?”   我深吸了一口气,顿了顿:“该不会是已经长出鳞了吧?”   “正是。”魏延道。   鳞,也称磷羽,是修仙成道之人的必经之路。若修的是正道,则长出的是黑色的龙鳞或是白色的鹤羽,若修的是歪魔邪道,这磷的样子一定不好看。   “那鳞什么成色?”我问。   “说来也奇,明明是地底下两米深的密封陵寝,也不知顶上哪儿开了一个口,阳光正巧照进棺木的位置,尸体背部腰上的鳞看得清清楚楚,是深红色的,我反复确认了好几遍。”魏延道。   “深红色……”我的心漏跳了一拍,“是最凶狠的鳞色了……”   “宝匣往往装着一支氏族的命数和福报,轻易是烧不得的,更别提你的魂魄还被钉在宝匣里。但就因为是深红色,而且已长成了一定的形状,太公说若是不立刻将宝匣烧了,一旦姑苏臻肉身的鳞彻底长齐,她便能飞升成妖成魔,凡间法力根本奈何不了它,所有人都得死。于是我同太公求情,割了一魂,赶在宝匣被彻底烧毁前前来救你,可是眼下——”   “眼下该如何是好?”我焦急地问道。   “眼下你已将姑苏臻制服,太公便不用烧这宝匣。烧宝匣,是非常损阴德的事。待我将你安顿好,去一趟阴世间,和姑苏臻做一次彻底了断,就行了。”魏延道。   “不行,该我去。于情于理,都该是我去。我已算是个死人,去一趟阴间没什么大不了。”   “不许你提死字——”魏延喝断我,模样有些生气。   “阿延,你就让我去吧。”我求着。   “若真的要去,我同你一起去。”魏延抱着我,勉力向上飞。一时间光线大涨,我被阳光刺得睁不开双目。      “她醒了!”   我睁开眼,只见任警官和其他几个小兵的大脸挤满了我的视线。我亟亟起身,焦急地喊了一声:“魏延呢?”   “我在。”魏延伸手按住我。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与魏延四目相对。他的眉目依旧疏朗,他的声音依旧好听,可我却觉得,和他分离了有一世那么长。我哇得一下,死死抱住他,痛哭起来,“阿延,你不要离开我,我喜欢你,我爱你啊,阿延,我们不分开啊。”   “走开,走开,你们走走开。”元集大师手上拿了一个小瓷瓶,挤开我周围簇拥着的人,将瓷瓶抵在我的眼角下,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完了还扭头跟一旁看热闹的小兵们炫耀,“都说女孩子的眼泪特别金贵,既然这么金贵,我就收藏起来。以后魏延惹哭小九几次,我就装几瓶她的眼泪。”   我被元集大师逗得哈哈大笑。   魏延望着我,眼睛里竟然闪起了晶莹。他伸手抱住我,将我紧紧抵在他的胸膛上,低声道:“能再看见你笑,真是太好了。”   “看到你们小两口现在跟抹了蜜一般,我也就放心了。”元集大师将瓷瓶塞回自己的□□内袋,笑着道。   任警官靠过来,向元集大师问道:“之前放置好的手榴弹还要用吗?还是?”   元集大师思考了片刻,淡淡道:“这祠也有些年份了,既然现在危险已经解除了,就别动火气了。说到底,这些都是国家的文物,属于国家。”   “那咱们现在能下山了吗?”   “你们先回旅店吧,我在这祠里还有些事,明早再下山。”元集大师道。   任警官点点头,朝远处正在原地休息的一队兵命令道:“拆除弹药,择日销毁。”她扭过头,拍了我和魏延一把,“那咱们先行下山吧。”   “我们也还有点事”,魏延的猿臂揽住我,道:“我们明日和太公一起下山。”   也不知怎么的,任警官手下带的那一队兵竟朝我和魏延嘘了几声,脸上的笑容晦暗未明。我有些脸红,魏延却是浑然不觉。他望着我的眼睛热切洋溢,像是刚得了大红花的小小少年。   晚上,魏延在祠堂靠近正厅的暗室里扎了帐篷,铺了一床软棉花。他倒是很快便睡下了,我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总觉听到些声响。实在是耐不住,我干脆起身从帐篷中出去,想找元集大师唠个嗑。谁想前脚刚跨进正厅,便被眼前的一番景象给震住了。   祠堂正厅燃着忽明忽灭的烛火,元集大师背对着我。他穿着白色的中衣,□□整整齐齐地叠在一旁,两只手正慢慢往嘴里塞东西。他吃的很慢,四下很静,以致于我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咀嚼之声。   我瞬间明白过来,之前挠地我心痒、无法入眠的声响,是从他这里来的。   我的视线一直停滞在元集大师的背影上。我不敢移开视线,因视线余光中的模糊景象已令我汗毛倒立,浑身冰凉。   “小九,你到我正前方来。”元集大师放下手中正在啃食的东西,扭头道。   我惊得直接尖叫起来,转身便想跑。可跑了没几步,就被元集大师抓住了手臂。   “你别碰我!”我拼命抵抗着,“原来你和姑苏臻没什么区别,你也靠吃死人肉续命!”   “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孩子。”元集大师想要安慰我。   我哪里还听得进去,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正在这时,魏延赤着脚,穿着睡衣赶来了,问道:“怎么回事?”   我被吓得不轻,直接挡开了魏延想要拉我的手,哆哆嗦嗦地蹲下来,双眼盯着地面,道:“他吃死人肉,你太公吃死人肉啊……怪不得他看起来这么年轻……”   魏延大喘一口气,道:“我还当什么事,你那一声尖叫吓死我了。我太公当然吃死人肉啊,不然他的绢花哪里来?”   “哈?”我直接懵了。   “我太公没有立刻下山,就是想要把之前姑苏臻陵寝里屯着的死人茧子在今夜都慢慢吃掉,再过几日好做成绢花。”魏延解释道:“你可能不知道吧,这是往生超度的一种手段。我太公食了死人肉后,过几日便会排泄,再将其制成绢花,用来超度焚烧。”   我想起曾经陈昂驹同我讲的,越是纯粹的绢花纸,烧起来的气味便越小,根本闻不出蛋白质燃烧的味道。当时我心中还纳闷,烧张纸能有什么蛋白质燃烧的味道。如今,算是见着正主了。   “食死人肉的痛苦非常人能忍受,太公因此已经好几十年没有吃过阳间的饭了。你体谅体谅他吧。”   食人肉这件事,非一般人能承受,但更非一般人有这样的能力去消化。怪不得石头身上总有股腥臭味,恐怕大师会将实在吃不完的死人肉,塞给石头吃。魏延虽说着话,眼睛却不敢看我。我冷冷道:“魏延你看着我的眼睛。”   “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魏延迎上我的目光,道:“魏氏自中古世代便是这样的族类,从前家族中具有这样能力的人多些,越到后期,越少。我这一辈里只有我,上一辈是我叔叔,然后婶婶因为实在受不了,就和叔叔离婚了,带了我堂弟魏雨桐去了国外。这件事,我本来想等着以后再告诉你——”   “我就问你一句话”,我几乎是强忍住内心的冲动,一字一句问道:“魏延,你用过这个能力吗?”   “阿砚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有你这样的猎人的存在。”魏延望住我,静静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卷的最后一章,希望看完不要打我。 这次准时更新咯。 ☆、阴间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更新新的一章了,真的是好惭愧。最近真的好忙,感觉17年就更了两三章,唉。   我只觉眼前的景象如梦如幻,脊背阵阵发凉。我本能地后退两步,忽然想起陈昂驹还在山下的旅馆。   “我先下山了。”我道。   “你到底明不明白,你自己是什么身份?你——”魏延逼近我,伸手按住我的肩膀想要说话,却被我打断了——“阿延,我……我想先下山。”   “我陪你下去。”   “不用了。”我挣脱开魏延按住我的双臂,快步往回走。魏延匆匆跟在我身后,看着我收拾行李,一言不发。我将睡袋叠好塞进背包,拉上拉链,转身问他:“有水吗?”   “有。”魏延说着,走到暗处的角落里拿了一瓶矿泉水递给我。我将瓶内的水尽数往手上倒,鞠起来,洗了一把脸。   “如果……我是说如果”,魏延忽然说起话来:“你想……离开我的话——”   我一听见‘离开’两个字,眼泪就落下来了。我迎上魏延,拿空的矿泉水瓶子朝他身上使劲砸。他被我砸地连连后退两步,却依旧坚持说完了他原本要说的话:“如果你想要离开,我放你走。”   我停了手上的动作,苦笑一声:“你轻轻巧巧一句话说要放我走,可是——我走得了吗?这么重要的事你熬到现在才跟我说,魏延,你究竟有多少个秘密我不知道?”我望着他,眼泪直往下挂:“我梁砚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我既同意嫁给你,便是真心实意想同你一直走下去。不论你有什么怪癖,或是变成什么怪物的样子,只要你是魏延,多给我些时间消化,我都能接受。我们写婚契的那天晚上,我心里就想着,我梁砚可能给不了你多美好多绚烂的感情,但至少我要求自己做到这辈子一心一意,磐石无转移。”   魏延愣了好一会,眉目之下隐隐有泪光闪动。他迟疑着,垂下眼帘,缓缓开口道:“阿砚……那你……”   我没有理会魏延片刻的情动,打断了他的话梢:“但是魏延你必须告诉我,你的能力究竟从何而来?”   “我若说我天生神力,你信吗?”魏延定定望住我。   我张了张嘴,舌头悬在半空,却始终说不出‘我信你’这三个字。   “你既无法彻底信我,又何必拿‘磐石无转移’这样的誓言来诓我。”魏延冷笑一声,“阿砚,你我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我没有诓你。”我望住魏延,定定道:“我这条命,连同我整个人,都是你舍了前世魂换来的。只是,任何誓言都该有条底线。”   “你所谓的底线,就这样浅薄?”魏延敛了神色,眉眼间浮现出我们初识时的那副冷峻尖厉。一些之前我下意识里并不愿去触碰的想法开始占据我的理智,我望着魏延漆黑如墨的眼睛,竟有些怔然。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的时候,我只想听他说一句话。只要一句话,一个理由,我和魏延就能回得去从前。   “我说了我天生神力,是你不信我。”魏延干涩地重复着,话里含了些薄怒。   “你叫我如何信你?!”我一把推开他,恨恨道:“姑苏臻扒了三十六世的死人皮,吃了三十六世的死人肉,才有了驻容保躯的能力。你太公法力高强、修为深厚,却也因绢花的缘故多年不吃阳间饭。而你,你年纪尚轻便得飞升之法、操纵之术,若不靠吸食人魄,何来如此高强的法力?”   我望着他,心中落满悲戚:“其实,我只求你对我说一句实话。”   “实话?”魏延冷笑一声,“听你的意思,‘我的法力来源于吸食人魄’才是一句实话?梁砚,我舍了前世魂将你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可有可无——”   “可有可无?!”我不禁长叹一声,咄咄道:“魏氏自中古世代伊始便是这样的族类,因此才有我梁氏对你族类的制衡。想必你也知道我的身份对你来说有多特殊。稳住我,割一瓣魂,从而直接将我俩的命数联系到一起,对你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从白马寺初遇开始,我和你的命运便不该归在一处,更不该纠缠在一起。猎人到了我这辈,算是彻底废了。是我对不起我的先人,是我毁了传承多年的基业。”   “你在说什么?”魏延的眉头深皱着。   “我天眼还好着那会,趁你睡着时有偷偷瞧过你。我当时就单纯想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没有坏心。我在师父座下学徒时虽荒废课业,却也看了不少古书古法,知道纵是司命星君精魄所化也应有原形,可我却怎么也看不清你。从前我活得稀里糊涂,小事真糊涂,大事装糊涂,可喜欢你、爱你这件事却千真万确、明明白白。我知道我和你身份有别,依旧没头没脑地爱了,想着古书上讲的终究和现实有别,这一辈子糊涂下去便是了。可眼下,我却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我颓然道。   “你的意思,是这尘埃你本不该惹?”魏延后退了一步。   “我和你,从一开始就只能是对立面。”我望着魏延,眼眶里积了一大团雾,却硬是屏住,继续道:“魏延,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这一路上你有多少次想杀我?我的存在,对你来说,终究是个威胁。”   “你若对我是个威胁,你死了我又何苦割了一瓣魂,将你从阎王殿里带回来。”魏延冷冷道,“我还没有慈悲到这个程度。”   “我虽死了,可珈蓝还在。它在一日,你便不安生一日。这些日子同你朝夕相处,晚上我虽睡熟了,却也大致知晓你想尽办法地背着我试图销毁珈蓝,拿真火焠了一遍又一遍,就是烧不破。可现在,你与我神魂共用,我若用珈蓝杀了你,我自己也得死。因此,我便永远都无法杀你了。”   魏延沉默了好一阵,几次尝试开口,最终都归于沉寂。   “从一开始我便不奢求我们能有什么好结果。”我低头继续开始收拾行李,“你与我订下婚约的那个晚上我有过担心,担心你是因为我的身份才……往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我便打算就这么糊涂过去了,一直到你将我抛出帐外引来姑苏臻,我才隐隐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可我什么也不愿去想,我只知道我爱你就够了。”   “阿砚,你别说了——”魏延的声音里有些颤抖。   我的头越埋越低,感觉眼泪就快要挂下来了,却依旧坚持装模作样地收拾行李:“我,我临死都还想着你,想着眼泪给你治病,恼恨自己没多学一些本事,没帮上什么忙。可元集大师依旧害怕我会将你杀死,急匆匆地要将我的神魂同姑苏臻一并在宝匣里烧了。红尸鳞羽纵然危险,可彻底长齐至少还得数十日,不至于急迫到需要立即烧毁的程度。倒是我的神魂被宝匣禁锢,如此一烧便真的无法堕入六道伦常,从此归于六界之外,成了被囚禁的幽冥。你为你太公编的这个借口,实在太过单薄。”   “你既然都明白,为何还一直自欺欺人。”魏延撇过头去,冷冷道:“你是想证明你的爱有多伟大吗?”   “只因我当时对你还残存着最后一丝希望。”明明心里盘算着要跟魏延好好将最后的话说完,可话到了嘴边又成了另一番光景,怎么听都不像是带了愠怒的话,倒像是诉衷肠,还带了点凄怨,真叫我面热。   魏延盯了我一眼,道:“有些话想必你憋在胸中也是无端烦闷,不如今日全数都说出来罢了。”   听到他这话,我竟不知不觉地笑了:“你将我救出后,却说什么怕姑苏臻找我索命,要再回一趟阴间,这举动着实令人费解。我已将它骗入阴间,它身上还挂着伤,如何能破得了阴阳结界,或再将我置之死地?”   魏延的唇紧紧抿着,并没有看我。   “实际,是你发觉珈蓝已失,便想着去阴间追回匕首。”我迎上魏延的目光,心神竟有一丝不忍的颤动:“我说的对吗,魏延?”   “对。”他只吐了一个字。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听得我瘫坐在地上,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挂——我终于为我愚蠢的英雄主义付出了应有的代价。神识没来由地一晃,身体便没了知觉。意识再次清醒时触目所及全是墨一般的漆黑,心下不由得又紧张了起来。   “放心,你没有瞎。”魏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们只是到阴间了。”   待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以后,我才隐约发觉不远处的麦田。一摞又一摞的干麦整整齐齐得码在埂上,三三两两的憧影挥着锄头在田里劳作。赭石色的云霞低压着,密密地往四周铺散开,压抑非常。那麦田延绵无尽,像是要一直延伸到天际尽头去。周围鸟啼声四起,高高低低,无端叫我烦躁不安。   “是什么声音?”我问。   “这是银喉长尾山雀的叫声,俗称洋红儿,也叫十姊妹,是阴间的灵兽。”魏延道。   “如何灵法?”   “通人性,识六道。”魏延踩着田埂的边缘,慢慢向前走去。阴间压抑潮湿,来来往往的鬼魅魖憧颇多。他们大多衣衫褴褛,低着头,凌空飘过,却并不带起风,诡异得紧。我心下好奇,但绝不敢拿正眼瞧他们,生怕惹了什么忌讳,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跟在魏延身后,并不作声。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并没有因为来了阴间而消减,更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田埂的路泥泞湿滑,走起来颇费功夫。魏延越走越快,我体力尚未完全恢复,竟有些不支。绕是在平常,我定喊他走得慢些。可眼下这光景,我并不想多说一句话。走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魏延才停下来,彼时我已累得头晕眼花、虚汗淋淋。   “你唇色有些发青。”魏延说着,想要抓我的手,却被我避开了。   “明明连提气的力气都没有,逞什么强。”魏延反身揽住我,足尖轻点,缓缓贴地飞行。疲累如浪潮般涌来,我勉力撑住快要打架的眼皮子,坚决不将头颅靠向魏延宽阔的肩膀。   “你的气蕴朝阳,遇上阴冥,自然疲弱。”魏延低声道。   他说得没错。从前每次和皓晖同志启程去北方倒货都是踩着春夏之交的点,搭卧铺火车、坐摩的、趟山沟,三伏天里着长袖长裤,一点也不含糊。倒完货一般是夜里三四点,皓晖同志累得眼冒金星,我却两眼发光,精神抖擞得像只刚发现蜜罐的小熊。   魏延挟着我,起初只是贴地飞行,片刻后竟缓缓升高,向云层间探去。我望着麦田越变越小,双腿凌空,竟有些害怕。魏延带着我在云间穿行,姿态很是惬意,想必其对御风的术法极为熟稔。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我问道。   “去阎王殿要人。”魏延的话音刚落,一道白光生生从我眼前裂开,灼得我睁不开眼。我只觉腰上擎住我的力量忽然松了,甚至都来不及惊叫,整个人便从高处落了下去。赭石色的天空紧紧压着,细细密密的闪电一道又一道朝我飞奔而来。魏延飞身往下探,几度伸手想要抓住我,都被闪电击开。可不知为什么,那闪电落到我身上却如雨丝般轻盈,接连化作白汽,一会儿便没了踪影。我在空中几度翻转,凌空之下乌腾腾的江水迎面而来。我喜极而泣,至少不会如天上掉馅饼般地摔死了。   “阿砚,不要——”魏延的嘶吼声直抵我的面门:“那是忘川!”    ☆、大鲸 作者有话要说:  迟来很久的更新,一下子9月了,天哪。 大家记得常来刷,近日我会努力更新的! I promise!   忘川是阴间地府的界河,忘川河上有个老婆婆,名叫孟婆。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将前世今生忘得干净,才能转世投胎。我本就是已死之人,尽管被魏延拿精魂续了命,落入阴间,依旧逃不过一劫。那闪电,眼看着是劈魏延,实际劈的是我凡尘的缘分。若是落入忘川能令我忘记前尘往事,从头再来,也并非坏事。只是梁砚,你舍得吗?这一趟红尘凡世里遇见个公子哥儿魏延,诓你骗你,又非说爱你,你信吗?你还要坚持吗?   滚滚忘川水在我身下奔流,芜杂的情绪来不及整理,我的神思却被水面下一双细小明亮的眼睛望住了。它静静凝视着我,等待着,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紧接着,它迫不及待地靠近我,从水面下直冲了出来。它尖利的牙齿离我越来越近,并缓缓张开那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口——鲸,海大鱼也,大者长千里,小者数十丈,眼如明月珠。   我师父还在的时候,经常拿忘川里的大鲸吓唬我。他说,大鲸从前只是观音座下莲池里的一汪赤色小鲤,在池子里呆得久了,道法佛法听得入迷,便生出妄念,想要修炼出精魂。可它并不是仙胎亦无仙根,必须偷得一处元神,方能修炼。莲花池里的灵兽诸多,气色各异,赤小鲤鱼想了又想,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了即将远赴西海探望龟孙的龟爷身上。龟爷年纪大,脚力慢,每次往返蓬莱和西海之间没个万八百年下不来,况它平常独住在蓬莱临着东面的浅滩小丘里,不常出没,也鲜有人注意。这日,赤小鲤借着观音大士讲经的空隙和龟爷搭话,说莲花池子呆腻了,想去浅滩小丘那头望望海。龟爷欣然同意,一龟一鲤在路上相谈甚欢,龟爷还问起赤小鲤是否要同去西海,可就快要到浅滩小丘时,赤小鲤忽然绕到龟爷背后,生生咬断了龟爷的尾巴,破了其命门。龟爷甚至都来不及缩头,就见自己周围一片血红,不消半刻便去了。   赤小鲤吸了龟爷的精魄,自知蓬莱已不是容身之地,便一口气往西海的暗礁游去。西海暗礁,是彼时大陆上仅有地图标注没有文献记载的诡秘之所。赤小鲤也未曾想到,西海暗礁里的一处漩涡直连着地狱之门的忘川,待它晃过神来,早已入了忘川的河海主道,再难回头。那忘川,来来往往的都是凶禽猛兽,一般灵兽很难存活。可赤小鲤也是个有能耐的狠角色,竟靠着刚从龟爷那儿扒下来的元神,勉强渡劫,更寻得修升之法,练就大鲸之身。师父说,大鲸最喜食的除了肥美的忘川河鲜,还有懒惰之人的精魂,要越懒的越好。因此,我自小都有些怖怕水中的生物,生怕它们忽然从水底下窜出来,将爱懒惰的我兜头咬下。   不过眼下,我除了被大鲸活吞,也别无他法。咸腥的忘川水灌入口鼻时,我隐约望见前方团着一簇流动的深红。尽管看不清明,但我确定它在跳动。我朝那团深红奋力游去,心中念着许久未用的闭气口诀。师父说,要彻底破除或是拥有一件什物,就必须找到它的命门。因为只有直抵命门,才有谈判的权力。我想,我和魏延的关系也是一样的。若要我彻底放弃或是重新拥有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我需要找到一个命门。它可以是我和他之间曾经的一个承诺,它也可以是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点,令我相信不论我做出多少努力,我同魏延都只能陌路。两者取其一,没有第三种办法。   大鲸的肚内温热潮湿,起初我只是随着水流肆意漂动,很快便在一处停了下来。周遭的忘川水迅速退去,我立在大鲸一片坚实的肌肉组织之上,目光急切地寻找着那团跳动的深红。约摸过了几瞬,我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激烈的水流声,想必是大鲸又灌了几口忘川水。身子忽然一阵颠簸,我从原先站着的肌肉组织上滑下,往更纵深的部位落去。颠倒抢地之时,我望见了那一团深红,高高悬于我头顶之上,跳动着,散发着淡淡荧光。它,竟然在诵经——“若为大水所漂,称其名号,即得浅处;若有百千万亿众生,为求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珊瑚、琥珀、珍珠等宝,于入大海。假使黑风吹其船舫,飘堕罗刹鬼国。其中若有乃至一人……”   那团深红唱的经文我幼年曾有所涉略,是《大乘妙法莲华经》中的段落。 “无尽意,观世音菩萨摩诃萨威神之力……”我跟着念了起来,“巍巍如是。若有众生多于淫欲,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变得离欲;若多嗔恚,常念……”不知为何,此情此景竟令我有些熟悉,仿佛我曾经到过这儿一般。   道义佛法何其多,世事无常,又岂是我能左右得了的。我何尝不想像我堂姐梁樱那般活,若要享受便坠入那情欲的深渊,若要清明便一心礼佛只求事业安稳、家庭美满。阳医生说我与他人不同,我有些明白,但不全然懂。如今大了,经历的事多了,自然分毫都能察觉分辨,却依旧如孩童般意气用事,更胆小如鼠,从不敢用那些个口诀术法,生怕道法不精,反噬会遭来恶报。可梁砚,你究竟要装傻糊涂到几时?得到的教训还不够多吗?还想再将仅剩不多的时间一分一厘地浪费下去吗?   “炟霐修戾,娑驮婆诃……”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住颤抖的内心,继续念出口诀:“速往无量光佛刹,放逸虚空业障消。众生所惑,梁溪岁末,砚始智周,灭尽无煜。是当之现,是当之现,是当之现,是当之现……”   我已许久不令术诀,当真临着紧要关头将术诀念出来,竟觉得非常不真实,一颗心悠悠提着,紧张得手心发汗。按理说,当我念完‘是当之现’这四个字后,珈蓝应即刻现身。当年皓晖同志将那匕首赠于我,我便是它的主人了。往后又给师父瞧了几眼,他说珈蓝的煞气委实重了些,不适宜我这样稀里糊涂的女娃娃,便在匕首靠近刀柄处刻了一个“霐”字,说是拿元始天尊的三清境界来压制匕首的煞气。   我念了好几声,又喊了几下子,手里并没有凭空多出一把匕首来。哪能那么容易呢?旁人修仙沐浴斋戒日日早起,我非等着太阳晒屁股了才懒坨坨地从被子里钻出来,能一样吗这口诀念了几遍没起什么作用,太正常不过了。倘若真起了作用,那才叫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正这么想着,右手陡然一沉,手里多了一件冰冰凉凉的器物。   我低头,竟真的是珈蓝!   珈蓝的刀柄比一般的古代匕首要长,挥舞起来平衡感非常强,而且很能着力。师父说,那是因为在铸造过程中,铸刀的工匠特意将刀的重心落在刀颈处,刀身两侧的重量均匀了,使用匕首的人便能任意变换手型挥舞;又由于刀柄较长,使刀之人便能在较狭窄的空间内创造出可怕的刺穿和切割能力。   珈蓝被我紧紧攥在手里,泛着幽幽青光。想来,这大鲸同我无冤无仇,我若一鼓作气将它的命门刺破了,等于毁了人家好几世积累的修为。可那团深红就这么在我头顶上方一瞬不瞬地跳动着,我若不刺下去,半刻钟后被大鲸的胃液消解掉的,便是我了。我估算了一下,我同那团深红的垂直距离大约有三四米,若是攀着周围的血脉筋骨,再借些力,并非不能达到。我的手试探性地攀上一处较为粗壮的血管,脚上用了点儿绵力,便贴着大鲸的皮肉了。往日里我虽懈惰,脚上的功夫却没闲着。登山、攀岩抑或爬墙、翻窗,只要是跟脚力有关的,我都留心锻炼着,生怕关键时刻逃不了小命。   我爬了约有五分钟,那团深红离我仅一尺多长。就在我快要接近那团深红时,唱经声骤响,光线大涨,晃得我有些头晕。我顾不上眼睛还紧紧闭着,抬手便往那团深红刺去。大鲸敏感地左右摇晃起来,显然是发现了我的意图。我单手死死拽着身旁的一根经脉,以防自己凌空落下去,另一只手握住珈蓝朝那深红密密扎去。   手起刀落的瞬间,我划开了大鲸一处的皮肉,鲜血淋漓。可待我再回神,那处皮肉竟已完全长好了。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古书上说的果然没有错:鲸,是海中的大鱼,大的身长数千里,小的身长数十丈,眼睛硕大无比。它于忘川这河海数万年间沉浮,修成了不腐不朽之身。这也是为什么,猎物一旦遇上大鲸便难逃宿命的原因。等闲的猎物落入大鲸之口,势必想方设法划拉开大鲸的皮肉,弄出一道口子,以便逃生。可大鲸若遇上伤口,总能迅速愈合。因此猎物刚划拉开大鲸的一层皮肉,往前挤进了一寸,准备划下一道,上一道口子便闭合了,如此往复,猎物便生生被大鲸的皮肉挤在中间,窒息而死。   珈蓝不愧为名仕之刀,着力稳健,锋利无比。我没用多少力气,便将它深深刺进了那团深红,顿时温热的血浆喷涌而出,全扑在了我的脸上,唱经之声戛然而止,大鲸死了。古书说,大鲸死后,嘴会因肌肉组织干枯萎缩而自动张开。因此,只要我朝着光亮漏进来的方向前进,我便能顺利逃生。我用脚在那团深红绵密的组织上扒拉了几下,确定再无危险,便越过那团深红继续往上攀爬。快爬到顶端时,我的脚踝忽然被经脉缠制住了,不免有些心急。魏延他,肯定急疯了,他可千万别想着用——打住梁砚,别再自欺欺人了,魏延究竟爱不爱你,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一想到这,我拿起珈蓝就狠狠往大鲸的皮肉上扎,一边扎,一边向上使劲着力,可脚上的力道还是很强硬,甚至有些霸道。我低头试图查看,却被大鲸从生的经脉挡住了视线,我索性单手挂住一条经脉,回身提着匕首坎向那块制住我的经脉块。这一回身,竟将我吓得毛发倒立,憋出一身冷汗。只见一团黑影忽然从一处经脉中跃出,朝我勘勘袭来。我反身一躲,提起珈蓝便是一刀。   “梁砚——我要杀了你!”这声音太熟悉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先是诱我好友幼清致死,尔后又几次三番地掳我、虐我,甚至要将我扒皮抽筋,拿我的皮囊去换和魏延的生生世世,除了姑苏臻,还能有谁?   姑苏臻肉身上的鳞羽已然长齐,究竟是成妖成魔还未可知。它枯槁般的手死死拽住我的脚踝,道:“梁砚,你拿中阴间的幌子将骗我到阴间!好毒辣的心!”   我望着眼前这具干枯空洞的腐败躯壳,肚中来来回回翻滚的怒气已承不住一刻:“姑苏臻,咱们今天就把该算的账好好算算!”   “若不是我被魏延的真火所伤,哪轮得到你同我叫嚣!原是我慈悲,想过几日再来了结你的小命,如今你却自己撞了上来!”   姑苏臻枯老的声嘶听得令我头皮发麻。看情形,她做了和大鲸同样缺德之事,鸠占鹊巢,将元神存放在大鲸心室内修养,待彻底恢复再来取我性命,不料却被我中途捅破了心室。可若是一般人形,又如何耐得了忘川的水体环境,安然呆在大鲸的心室之内呢?其实从我初见姑苏臻,便隐隐约约觉得她其实并无人形,总给我一种强烈的异物感,难道?   容不上我再多想,姑苏臻攀上来同我缠斗,我单手吃不住两个人的力道,干脆彻底松了握住经脉的手,和它扭打在一起。打斗过程中,姑苏臻身上的鳞羽银屑纷纷扬扬洒落到我身上,很是呕人。它不知何时变出一把利剑来,与我的珈蓝死死抵在一起。兵刃相触碰所爆发的激烈火花灼到我的肩头,却察觉不出疼。剑身长,珈蓝短,难以近身,我在颤抖中落了下风,只能一个劲地翻滚躲避。一想到辛辛苦苦爬了那么久,都快要爬到鲸口了,却被姑苏臻半路劫了去,我便气不打一处来。一掌拍在鲸壁上,凌空跃了出去。我反手握着刀柄,当空划出好几番道界,狠狠撕扯着姑苏臻的罩门。那罩门,被我划了一道又一道,一片片往下掉。当望见自己的罩门被迫出一条大口子,姑苏臻惊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我竟有如此巨大的爆发力。   “姑苏臻,你不是人!”我道。珈蓝于我手中龙吟一声,呼啸着被我力掷出去,钉在姑苏臻的颈项处,它手中的长剑登时便落了下去。我欺身,迅速捞起那柄长剑,朝着姑苏臻的小腿处便是狠狠一扎。   “你是蛇!”我道。   姑苏臻的身形僵了片刻,如垂死过去一般没了生息。片刻后它忽然睁眼,身躯奇怪地扭动起来。它那发黑的鳞羽逐渐爆裂开来,一整片蛇皮如甘蔗裂皮般崩裂下坠,而那崭新蛇皮之下的身躯,竟还留着一小节尾巴。   “梁砚,我今日,定要将你,抽筋扒皮,碎尸万段。”姑苏臻一字一顿地从牙缝中挤出话来。    ☆、回朔   若说我心中不惧怕姑苏臻,那肯定是假的。一想到它从蛇胎养化成人形,修炼了整整三运三十六世有余,尔后又强占大鲸的元神,长齐鳞羽,重新变回蛇形,我心底便起了一层毛。可我能怎么办呢,不跟它好好干上一架,难道就这么随随便便得死了吗?   我将珈蓝紧紧攥在手心里,死死盯住姑苏臻。俗话说,打蛇要打七寸,可我愣是没看出它的命门。罩门虽被我划破了,可姑苏臻的命门,竟无处可寻。我皱眉凝想,忽而周围下起雨来——哦不,是血。粘稠腥臭的血液一滴又一滴落在我的额上、鼻上,滑过唇畔,飞落下去。凡是被那血蜿蜒过的地方,都灼灼地冒起气泡来,皮下被灼得生疼。疼是一回事,若是因此被她识破了我的命门,才是一顶一的大事。   我有些慌了。姑苏臻使出的术法,与之前同元集大师缠斗时的术法如出一辙。修为高深如元集大师尚不能完全抵御,遑论我了。现下,须立即想个法子逃脱才行。可姑苏臻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它的血封有擒制效力,不消片刻我的四肢就如被木偶线提住了一般,动惮不得。姑苏臻蛇行着凑近我,凹陷的眼眶发着摄人的绿光,嘴角处渐渐露出一根红信子来。它嘶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幽幽响起:“梁砚,你手腕上的红线,用着可好?”   我将脸瞥向一旁,尽量不去迎它的目光。关键时刻,还是得靠嘴上功夫。   “姑苏臻,临死前,我有些问题想问你。”我道:“你觉得,道家和道教究竟有何区别?”   姑苏臻明显一愣,但回答得很专业:“道家乃学问,道教乃宗教。”   “那我再请问,你属于道家哪一派?又或者,其实你修的是佛法?”我道。   姑苏臻露出一副颇得意的神情:“我佛道双修。”   “据我所知,佛道双修的几率很小。道教的门派非常多,比较为世人所熟知的门派有符箓派和丹鼎派。例如,元集大师属于符箓派,主要以符咒治病救人、渡劫渡鬼为主;魏延属丹鼎派,也称金丹派,主要以修身养性、羽化登仙为目的。佛教的话,就更多了,诸如密宗之类。修行的目的和内容若是不同,又如何双修?”   姑苏臻愣了愣,反问我:“那你又是什么派系?”   “我是无神论者。我相信科学、崇尚科学,但对宗教这股神秘力量保持着敬畏。”我回答得很真诚,“不过,我幼年酷爱读书,又学习星门推演,姑且算个占验派吧。”   “哦?”姑苏臻面上的狰狞有了松懈:“占验派与你之前所提符箓派、金丹派有何不同?”   “占验派注重推演,考验的是对这天地万物事态进程的预知能力。占验派需要一些天分,光把书背会了是没有用的,关键时刻要会灵机应变。”我道。   “你确实很懂得灵机应变。”姑苏臻道。   我嘿嘿干笑了两声,道:“其实我比较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你在这凡间修炼三运三十六世,看世态沧海桑田般变迁,心里是何感受?不过我更好奇从前的世态究竟是何模样,那时的人穿什么样的衣服,吃什么样的菜肴,睡什么样的屋子,说什么样的话。”   “这有何神奇的,与今时今日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姑苏臻淡淡道。   “那是因为你见过、经历过、生活过,自然觉得无甚特别。可对于我来说,一千年前的世态究竟是何模样,那是用多少钱财都买不来的大奇观。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到过去与未来瞧一瞧。”   姑苏臻的眼睛眯了起来,冷冷道:“你的话术如此蛊惑人心,我再听下去,怕是又要上你之前中阴间的当了。”   “这次中阴间,我同你一道去。”我道。   姑苏臻笑了:“梁砚,你虽有一颗玲珑心,但我不会再信你了。”   “那可由不得你——”我将身子猛地向前一倾,朝姑苏臻直直撞去。姑苏臻勘勘躲避了一下,却被我掷出的道界挡了回去。我一把抓住姑苏臻的手,回身将珈蓝狠狠钉在了我刚掷出的道界上。刹那间,珈蓝的刀身迸发出猛烈的蓝光,随之翻涌而起的狂风将我和姑苏臻卷起,落入了无尽的虚空。   师父临走前,教过我一个使用珈蓝的特殊法子。他说这法子太邪门,只能在生命受到威胁、万般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能使用,且这辈子,至多只能使用一次。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法万千,道门无数,我本想日后留给魏延,毕竟他从事的职业看起来比我凶险得多,总要以防万一。可如今,哪里还有什么魏延,哪里还有什么在一起。不怪魏延,怪我。怪我对人的信任总是给得太快太满,因此伤情的永远是我自己。   当初铸造珈蓝之时,铸刀之人在刀刃的中央层层密密刻满了西域古文。师父潜心研究,拆解出刀刃中央的文字为跋禄迦文,其上记载了一种能使人游弋于过去和未来的禁术,即有缘之人能用珈蓝制造出一个中阴间,至于这个中阴间究竟是实际存在的空间维度还是一种浮于眼前的幻象并未可知。   风停之时,我立于湖心,右手紧紧握着珈蓝,触目所及皆是碧波。夜幕浓重,漫天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不远处,有一叶小舟举着灯笼火慢慢悠悠地朝湖心划来。清冷的空气灌进我的口鼻,我眯起眼,定睛细看:撑船的是个小厮,国字脸,头上顶着淡色的小二帽;船肚里坐着一位白须冉冉的老人。那老人微微佝偻着背,肤色蜡黄,眉目很是细长。他颇懂些情趣,拿炉子温了酒,手里抓着一把去了壳的花生。他一边喝酒一边吟诗,偶尔也和小厮侃几句。他带着金陵口音,讲的还都是平常桌饭局上听不到的野史。我屏息细细听着,恨不能拿个小本本记录下来。   且说老人当年在京为官时,起先只是户部的员外郎,负责抄写成捆的户部账本。某次机缘巧合之下,与当时的户部尚书入龙翎王城议事。进宫议事的大臣们有个不成文的习惯,即大家议事完毕后都不急着走,三三两两地坐着喝口茶。毕竟这天还都蒙蒙亮,自家轿夫摸黑将大人们从府上驮来龙翎王城,一宿没睡,也该休息休息打个盹儿。尚书大人一会儿和中书省郎中聊聊民生社稷,一会又和太医院的掌事打听打听现下京城时兴的药膳,觉得好不惬意。彼时有婢子进来沏茶,沏到东宫辅臣姑苏大人时,那婢子抓着大人的棉袍就跪下了,嚷着大人救命。姑苏大人赶紧将那婢子搀起,问是怎么回事。婢子呜咽着说她是姑苏府的婢子,几个月前府上生了个女娃娃,是她帮忙接生的。那孩子漂亮得不得了,主母特意请了当地有名的相士,说是皇后命。听到这里,议事厅里一下就炸开了锅,目光都直直望着姑苏大人。大人一把年纪,光小妾就娶了十多房,子嗣众多,哪还记得起什么新添的女丁,顿觉尴尬异常。那婢子说孩子生下后过了没多久便面色发青,似是噎住了,没什么气息。她将孩子翻过来,却见孩子尾椎骨处有一节凸起。产婆望了一眼,道此胎不祥,不愿救,生死由天。婢子舍不得,抱起孩子徒步跑了三条街找大夫,才给救了回来。可谁知待到婢子回府的时候,府上的人不愿收,说从哪儿弄来的野孩子,滚出去。婢子只得把孩子先养在自己母亲家里,找了在王城当厨子的哥哥混进议事厅侍奉茶水的婢子队伍里,等到议事结束借机找姑苏大人哭诉。   我正听得津津有味,湖面上刮起一阵大风,迷得我睁不开眼。我拿衣袖遮面,再睁眼时已身在拥挤的人群中。震天的炮仗一路从城墙根点到王城里,有一少年鲜衣怒马飞奔至城下,从喜撵里小心翼翼地接出他的新嫁娘。他将蒙着大红喜帕的新嫁娘扶到马背,自己飞身上马,清喝一声,策马而去。飞舞的喜帕之下,我分明望见那张熟悉的苍白面容,连同栗色的长发,刺目异常。   我随人群涌动,被挤到王城脚下。王城角楼飞檐下立着两道人影,是守城的士兵。我仰起头,目光被王城上飞扬的旗帜深深吸引——中古,是古籍上记载的中古世代啊!万千思绪凝于一刻的难忘瞬间,我的眼中浸满了激动的热泪,为这千百年不息的传承与延续,更为这座仅存于中古史料之中的龙翎王城。   我身旁不知何时冒出来一个着麻布长袍的中年男子,推搡开我,对着一身着玄色官服的背影弯腰作揖:“卫大人,卫大人,原来是您!您今日怎得竟有如此雅兴同百姓一道欣赏太子爷娶亲?”   那玄色官府的背影回过身来,我斜目——可不就是我之前在湖心遇见的老人。老人慈眉目善地微笑点头,目光却朝我这边瞥来。   “浅光?”他皱着眉头盯住我,很是诧异的样子。   “卫大人,您怕是认错人了,我并不是浅光。” 我摇摇头。浅光这个名字我好生熟悉,可愣是想不起个所以然来。   “也对,也对,浅光这会子怎会来望京主街,是我老糊涂了。姑娘,冒昧了。”卫大人一个劲摇头,回身朝一旁立着穿麻布长跑的中年男子,道:“我今日抱恙没有上早朝,因此也就没法进王城参加礼赞,多仁兄今日怎么也不在内城,如何得的空呀?”   “太医院今日无需当值,我便出城来瞧瞧,正巧赶上太子爷娶亲,就挪不动腿啦。”多仁目光炯炯,望着卫大人:“大人,我听礼部尚书说您升任巡抚,不日便要南下啦?”   “这人挪活树挪死的道理,我卫洪还是懂的。”   “大人若是有时间,可否赏光到我府上?我乳母从乡下带了些自腌的鸭脖,很是下酒。” 这多仁也操着一口地道的金陵音,看来两人是同乡。   “敢情好,敢情好。”卫大人点点头。   我在一旁听着两位古人质朴又不失情趣的对话,眼里又要激动地冒出泪来,不禁道:“敢问大人贵姓。”   “我姓卫,单名一个洪字。”老人也不跟我摆架子,直接把自己的名号报了。我于是问道:“刚才听多仁兄说大人您要升任巡抚,可是即将南下汴州?”   卫洪眉心一颤,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点头道:“正是。”   我于内心尖叫了无数回,一张脸因为兴奋涨得通红。我眼前的这位老人,就是日后刻出玉佛、炼出赤玉锦鲤的卫洪。   卫洪眯着眼睛凑近我,看了看我的肩膀又瞧了瞧我的衣裤,道:“姑娘这一身穿着倒是令人觉着新鲜,单衣外穿套件短褂,虽有些古怪,倒也有些特色。”   我嘿嘿憨笑了一声,赶紧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长袖长裤的,完全不暴露。   “姑娘你若是不嫌弃,可否由我领你去我府上小坐?”卫洪道。   “哈?”我懵了。   “姑娘你有所不知,小女浅光没别的兴趣,平日立就爱捣鼓衣料衬裙这些,研究研究样式。我想把你领去,让她瞧瞧你的衣着。”   这卫洪爱女心切倒是遂了我一睹中古宅院的心愿,我激动万分,赶紧点头道:“这敢情好啊!”   卫洪和多仁告了别,便领着我往望京主街方向缓缓前行。别的我不敢讲,但这龙翎王城内外百八十里,弯弯绕绕我全都熟悉得很。卫洪领着我一直朝西走,到了主街尽头才停下来。我一瞧宅子所处的方位,有些懵,这里日后将是叱咤风云的京兆魏府。   卫洪府门口的小厮正蹲在地上打牌,卫洪也不责骂,当做没事人一样跨上门槛就进去了,我赶忙跟着。卫府的院子扫得很干净,里面有一池小塘,飘着绿萍,还有些石桌石凳,上头散落着还未下完的棋。太阳渐渐升起来,下人们都穿着麻布衣裳,有男有女,三三两两地坐着闲聊,也不见得有多忙碌。一个鹅蛋脸的丫头坐在角落里的小竹椅上,低头打着毛线。那丫头梳着一个浅浅的环髻,落着一头青丝,看样子还未出阁。她听见脚步声,便放下手中的活,抬起头来看我们,脸上展出一个笑容。   “爹,你回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更新前,有一项更改想和大家说一下: 1. 为了更加贴合整个时间线,我将姑苏臻的六世改成了三运三十六世。 祝大家阅读愉快,我保证在今年年底前一定会将庙算完结。 ☆、深浅 作者有话要说:  近日非常努力更新的我,为大家送上一更   我望着面前的浅光有些肿怔,她低着头的侧面轮廓确实像我,不过当她扬起脸却和我全然不像了。浅光迎上来,眼睛一瞬不瞬地瞧我。我朝她善意地笑了笑,浅光却有些羞涩。   “爹爹,这位姑娘是?”浅光红着脸问。   “这位姑娘姓梁,单名一个九字。我在街上同她偶遇,见她衣着新鲜,便想着将她领回来好叫你瞧瞧。”卫洪介绍道。   “姑娘的衣着果然新鲜。”浅光大着胆子望我,然后一拍额头,道:“爹,有个人想见你,他已在前厅等了很久了。”   “谁?”   “魏观。”浅光说着,脸又红了。魏观是浅光未来的夫婿,此情此景,怕是魏观上门提亲来了。   “我知道了,你先回房吧。”卫洪道。他敛起神色,又转过身朝我道:“姑娘不如同浅光一起去后院?”   我连连点头称诺。不过说实话,去后院我心里头是不愿意的,因我挺想看看魏观究竟长什么模样,可我若是驳了卫洪,便显得很不礼貌。浅光的手轻轻挽住我,带着我朝内廷走,她的身量不是很高,步伐特别慢。我发觉古人走起路来大多慢慢悠悠地,可能也和他们穿着的服饰有关。   “姑娘是哪里人呀?”浅光问道。   “汴州人。”我道。   “我爹爹马上就要南下,听说会途径汴州。”浅光面上泛出些许红晕,她细眉细目,生得很俏丽,说话的声音也是细细的:“我一直想去看看汴州的山水,听说很是优美。”   “你还不一定走得了呢?”我戏谑道。   “哈?”浅光诧异了一声,朝我看来。   我拿肩轻抵了一下她,笑道:“今日在前厅等着你爹的,可是魏观?”   浅光的脸登时红了一片,道:“姑娘如何神通,竟能猜到?”   “快来和我说说,这魏观长什么模样,俊吗?”我道。   “我未曾得见。他是今年文试的榜眼,听闻殿试前一直受着别家的接济,如今也不知为何会突然跑来卫府。”浅光简简单单两句话,里面的信息量却不少,先是撇清了卫府和魏观的关系,接着又暗含了魏观与别家走得近些这层意思,至于是哪家也未明说。   “你觉得你爹爹会接下这门亲事吗?”我问得直白。   “应该会吧。”浅光道:“姑娘想喝口茶吗?厨房里还有我今天早晨新做的糕点,你若是愿意,可以一尝。”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搓了搓手。   浅光领着我去厨房拿了三小屉竹笼,放在一旁的八仙桌上,又起身拎了茶壶过来,张罗我喝茶。我望着那冒着腾腾热气的茶盏,不由得伸了手。茶盏握在手心里,温温的。我盯着茶叶翻飞的茶面,忽然没来由得心慌。   “喝茶呀?”浅光弯起眉眼,朝我微笑。   我愣了愣,将茶杯放下了,道:“有些烫,我过会再喝。且说今天早些时候我看到王城外有个阵势颇大的娶亲仪仗,新郎官一身鲜衣将新娘子从喜撵里抱出,骑马进了王城,可是天家嫁娶呀?”   “是太子迎娶了东宫辅臣姑苏大人的长女姑苏臻。”浅光一边说,一边拿了个淡绿色的糕点往我嘴边送。我顺着香味伸手接了,却没有立刻下口。   “姑娘,大人唤您。”一个婢子急匆匆跑来,拉起浅光就跑,我赶忙跟着。跑了约五分钟,进前厅那一刻,我愣了——当下立着同卫洪讲话的背影实在太过熟悉。   “囡囡,快来见过你未来夫婿。”卫洪道。浅光应了一声,低头走上前,瞧了一眼魏观,又迅速将头埋了下去。   “在下魏观。”魏观弯腰朝我们作揖。他实在像极了魏延,眉毛、眼睛、鼻子无一处不像,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像极了。   我怔怔望着,陡觉此地不宜久留,怕是个幻境,便匆匆打欠道:“今日还有要事在身,在下先告辞了。”   “姑娘请留步——”卫洪见我要走,赶忙道。   “不了不了,要事在身,要事在身。”我紧走几步,没多久便出了卫府大门。日头高高照着,身后隐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忽而小臂就被人拉住了:“阿砚,你快同我回去。”   我扭身盯了一眼说话的来人——魏观的眉眼实在同魏延太像了。我不由得低声道:“不要逼我在这里动手。”   “阿砚,是我,我是魏延,并不是魏观。”他道,“我来带你回去。”   手里的珈蓝已经出鞘,我握着珈蓝于他腹前划出一个道界。他迅速退身,双臂却依旧擒着我的双肩。   “阿砚,真的是我。”魏观说着,将左手提起来,道:“我手腕上的血线怎么来的,你清楚。”   我控制住道界,尽量克制住自己不去看他,道:“我术法不算精,若你再不消失,小心匕首无眼,道术无情!”   “阿砚,真的是我。”他低吼,“你看着我!看着我!”   我握着珈蓝在空中划出泛青光的道界,将他逼出一丈远。周围熙熙攘攘的行人不知为何立刻停了下来,皆向我们看来。眨眼的片刻,他们齐齐向我奔涌而来。一张张发青的脸在我面前晃过,我呈低伏之势,迅速在四周钉下五个道界,将行人抵在外围。那些个狰狞的脸庞渐渐展露出黑气来,眼窝深陷,衣袖褴褛,不一会儿就成了凶煞异常的魖。它们见一时近不了我身,便朝那自称是魏延的魏观涌去。魏观被饿魖围着啃食,却不见还手,身上的衣服顿时被撕扯去大半。   “阿砚,你快救我!”魏观佝偻着身子,声音里满是苦楚。   “你若是魏延,你的真火呢?”我冷哼了一声。   “我的腰伤还未痊愈。”他说着跪了下来,一条腿勉力撑着地,腰际渐渐有鲜血渗出。我的心漏跳了一拍,魏延的腰伤确实要命。我放出两个道界钉在他周围,小跑过去,顺道驱散开那些饿魖。   “你没事吧?”我将手搭在他的肩头,低头查看。魏观斜倪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待我察觉到这是圈套时为时已晚。魏观的右手锢住我,一个侧身将我死死压在青石地上,他的面庞逐渐幻化出姑苏臻的样子来,狠狠道:“梁砚,你给我去死!”   “姑苏臻,若是杀了我,你也休想摆脱中阴间!这玩意儿是我造的,要死一起死!”我吼道。虽然肩臂被姑苏臻重重抵着动惮不得,但我的手没有闲着,对着姑苏臻的小腹便是一刀。珈蓝龙吟一声,迸发出我从未见过的紫色光芒,灼得我睁不开眼。姑苏臻惊叫一声,一头栗色长发披散开来,紧紧裹挟住我的颈项。我被那粗密的发丝扎得窒息,握着珈蓝的手有了一丝松懈。姑苏臻将我凌空支起,朝一旁的廊柱狠狠掷去。落地的时候,我喷了满地的血,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摔碎了。   “梁砚,也让你尝尝我这些年来受的苦。”姑苏臻的长发细细密密地缠上我,朝我的口鼻耳朵钻进去,猛烈而尖锐的疼痛瞬间刺穿了我。被疼痛绞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意识出乎意料地清醒。不是没有过悔恨,但选择冒险就要懂得承担,想逞能便得吞得住苦果。我挣扎着抬起右手,紧握珈蓝对着大腿便是一划。珈蓝蘸了我的血,迸发出一阵刺目的蓝光,周遭的景致如风似火般地退去,我于一片虚无之中沉沉浮浮,随即落进了一个泛白的闸口。   “魏大人,太子妃娘娘在回廊下等您,请您随我来。”说话的婢子步子疾,领着穿朝服的魏观往我所在的方向走来。此时的魏观双颊已生虬髯,步伐稳健,已有中年之姿。我避在王城廊下一处灌木丛中,大腿上的伤口虽不深,却不断渗着血。   过了一会,廊下走来一个披深绿斗篷的女子,魏观和婢子赶忙迎上去。那女子将斗篷放下,露出一张脸保养得甚好的脸来,是姑苏臻。她抬手轻轻一扬,屏退了婢子,朝魏观走近了些。   “观郎近日可好?”姑苏臻笑得有些羞赧。   魏观微微作揖,后退半步,恭敬道:“太子妃娘娘千岁,不知太子妃娘娘将下官寻来所谓何事?”   “观郎为何要用这样冷漠的口气?”姑苏臻显然有些脑魏观冷漠的口吻,“本宫寻你来,自然是要事。”   “洗耳恭听。”魏观道。   “我想救你。”姑苏臻并没有用‘本宫’二字自称。   “在下命如草芥,就不劳娘娘费心了。”魏观道。   “我知你恨我当初被权欲迷昏了眼,抛你弃你,将你一片真心百般□□,逼得你转投卫府娶了卫浅光。”话到此处,她摇摇头道:“算了,不去提当初情窦初开之时的浓情蜜意,就提这些年我对你的情义,你难道都看不见吗?”   魏观盯着姑苏臻,一字一句道:“恐怕娘娘忘了当初是谁在浅光宴饮的茶水中下了避子药。娘娘的情义,恕在下无福消受。”   姑苏臻一双眸子紧紧盯着魏观,道:“无论我解释多少次,你都不愿信。今日宫外将生变故,你只需躲在王城数日,我自可保你性命。”   魏观的眉心猛地一颤,低声道:“你说什么?”   “殿下终于下定决心要削除异己。”姑苏臻走近魏观,于他耳旁轻声道:“我仔细瞧过了,魏府在名册之列。”   “告辞。”魏观撂下话扭身就走。姑苏臻赶紧追上,拦腰抱住他,泣道:“观郎,你别走,你这一走便是去送死。”   “娘娘放开我!”魏观一把推开姑苏臻,将她撞倒到地上。姑苏臻哭花了一张脸,伸臂死死挽住魏观的玄色皂角靴,誓要拦住他。   “娘娘对不住了。”魏观下盘稍一用力,便松了被姑苏臻禁锢住的一双脚,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可他走了没几步,一支龙翎箭破空而来,钉住了魏观的皂角靴。射箭之人一身红衣,背着箭筒,从廊柱顶翻身而下。我认得他,他是当初抱着新嫁娘入王城的少年郎,东宫太子。   太子照见魏观也不废话,提箭两次激射。魏观双膝受了箭,噗通一声便跪下了。身后的姑苏臻眼见心爱之人受伤,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一张脸吓得煞白,朝着魏观跌跌撞撞地奔过来。   太子倪了一眼,提箭又是三次激射。这一次,魏观侧身躲过,并徒手抓住了其中一支箭,成了自卫的武器。他随即迅速拔下没在双膝上的箭,膝盖处顿时鲜血如柱。二人都没有废话,直接扭打起来。片刻,廊下便聚满了前来护驾的士兵,众人拎着盾牌举着戟叉便要往魏延那里刺。太子见了,上前怒喝一声‘都给我退下’,吓得护卫们如潮水般退在一旁,可见这太子也是个性情中人。魏观虽受了伤,依然身手矫健,太子并没有在近身搏击上讨着什么便宜。他咬着牙,恨恨道:“魏观,你勾结逆党,私会本王妃嫔。本王今日,定要将你碎尸万段,除之而后快。”   姑苏臻瘫在一旁,几次三番想要制止二人的争斗,皆是败下阵来。魏观与太子的打斗逐渐激烈,好几次魏观手里的箭头都勘勘擦过太子□□的颈项,看得一旁的护卫们冷汗涔涔。太子勉力抵着魏观的攻击,忽而弯腰露出了空门。魏观趁机上前,不料太子从靴子处抽出一把匕首,以极诡异的姿势自下而上割了魏观的面门。我的心陡然地跳跃起来,那匕首,正是珈蓝。姑苏臻惨叫一声,急急忙忙想要护住魏观,却被太子一脚踢开。魏观的双目被粘稠的鲜血迷了眼,看不清情势,待到他反应过来,心脏处已被珈蓝扎了一个大窟窿。他颓然倒地,双目圆睁,模样很是吓人。姑苏臻哇啦一声扑倒在魏观身旁,颤颤巍巍地扶住扎在魏观胸口的珈蓝,随即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留两个人看住太子妃,其余人都给我退下!”太子将身上背着的箭筒朝地上一摔,盯了姑苏臻一眼,扭身拂袖而去。   姑苏臻哆哆嗦嗦地解下绿色的披风,盖在魏观身上,倒伏着抱住他的尸身,恸哭不已。两个婢子上前,低唤着娘娘二字,想要搀扶起姑苏臻,可谁料她猛地将珈蓝从魏观体内拔出,直接割了那两个婢子的喉咙。她杀得毫不吝惜,握着匕首在两个婢子的尸身上发泄着怒火。   不知为何,望着魏观的尸体,我的心像是被冷水浸透,憋了一口气,无端难受。到底,我还是见不得魏延死,哪怕只是和他长得相似的人。   “什么人在那里?!”姑苏臻忽而喊了一声。她飞速起身,朝我所在的方向奔跑而来。我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面前掠过一个黑影,夺了姑苏臻手里的匕首——坏了,如今的姑苏臻夺了从前的姑苏臻手里的匕首,换句话说,它从中阴间里偷去了曾经的珈蓝。中阴间联通故去与未来,过去的历史若是被改变,之后怕是要全变了!       ☆、湍流 作者有话要说:  新更送上~~~阅读愉快呢~~~ 我会努力更新哒~~一定尽快更完~~~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于灌木丛中飞奔而出,可走了没几步,便被蜂拥而来的护卫围住了。眼见那黑影越走越远,我不禁怒从中来,以低伏之势迅速钉下两个道界遁甲而出,再回首时,身已立于王墙之上。   姑苏臻坐在龙翎王城一处寝殿的飞檐上,双脚悬空,目光幽幽地朝我射来。它把玩着手里的珈蓝,冷冷道:“之前真是小瞧了你去。梁砚,没想到你学习法术的能力如此之强。”   到了这个节骨眼,我不愿再同姑苏臻费任何口舌,垫脚于王墙上飞奔。姑苏臻见了,张开衣袖,大笑着朝我飞伏而来。我侧身避开,击出珈蓝。两柄匕首瞬间撞在一起,迸发出猛烈的火花。擦身而过的瞬间,我腰腹一扭,对准姑苏臻的腹部便是狠狠一击。它反应极快,拿珈蓝的刀背抵着我的刀尖,硬是顶了回去,又顺着逼退我的架势直接将我往王墙上压。姑苏臻只用一只手抵住我,另一只手从小腿处拔出一把短刀来。我见情势不妙,立刻伸腿朝它猛蹬,却依旧挡不住它的攻势。我无法,只得撤了珈蓝腾出些间距来,甩下两个道界。   姑苏臻冷笑了一声,握住刀柄往我的道界上‘唰唰’划拉两下,随即伸手一扯,如同撕纸一般,轻轻松松就将我的道界给扯碎了。它的手横陈着,反握珈蓝,当空朝我划来。我倒退了一步,察觉身后忽而有一大团明火袭来,立刻弓腰,低伏于地。姑苏臻没能反应过来,勘勘受了一击。火势在它身上迅速蔓延开来,灼烧着□□在外的肌肤。   “你没事吧?”魏延上前搀起我,查看我的伤势。   我循声回头,撞上他熟悉的眸子,心下陡觉酸楚,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在我晃神的片刻,着了火的姑苏臻突然朝我袭来,一把抱住我的腰便往王墙下跃去。我的皮肤哪里受得了真火,不由得激烈尖叫起来。   “阿砚!”魏延瞠目,迅速收了姑苏臻身上的真火,朝我奔来。   “别靠太近,它也有珈蓝!”我急忙喊道。姑苏臻趁着魏延收真火的空档,用珈蓝甩出一个冒着黑气的道界。我眼见魏延挺着胸膛就那么直直撞了上去,只觉心漏跳了一拍,提起手里的珈蓝朝姑苏臻狠狠刺去。可我还是晚了一步,待我反应过来,背上已被姑苏臻刺穿。   “阿砚——”魏延跪在道界边上嘶吼了一声,拿拳头使劲砸着道界。我听着‘砰砰’的击打声,像极了我初次遇见魏延时的心跳。望着血从胸口源源不断地渗出来,有那么一刻我觉得甚是解脱,不如就这样闭上眼睛去了。可转瞬间,皓晖同志的脸、霁哥的脸、梁樱的脸,还有那朱狄的脸、幼清的脸通通都挤进我的脑壳里。他们有的朝我微笑,有的朝我呲牙咧嘴,有的朝我哭泣,都在和我说话:   “阿砚,爸爸就是希望你能够记住,人在世间的这些难,该你受的,一分都不能少;不该你受的,姑且先受着,日后记得如数奉还。”   “说真的,没人能理解我心底的难处。实在是太难了。阳玥的事我后悔到现在。用一辈子买了一个教训。”   “并不是所有真心相爱的人就一定要在一起的。比如我爱韩京这件事,我清楚,可我没有勇气和他在一起。他太,太不羁了。每次和他在一块儿我都特别紧张,他像一颗□□,没人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是我背叛了你。我没多余的话,估计也没资格说。我上个星期和他领证了,毕竟年纪也到了。‘梁九’其实不是你的真名吧?不过也无所谓。祝你好运吧,以后别再遇到像我这样的烂人了。”   “小九,我发觉其实人这辈子就那样了。命里该有的、不该有的,都在了。结婚也好,不结婚也罢,哪怕出家,都一样。”   到了最后,脑壳里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这些个脸都慢慢幻化成了同一张,是妈妈的脸:“人这辈子总会遇到些难处,但只要心里头还有点儿执念、还有点放不下的东西,就能活下来,再难都能活下来。小砚,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   只要还喘着一口气,就要好好活下去。   因为只有活下去,才能将放不下的东西放下,才能真正活得洒脱。我知道姑苏臻想干什么。这中阴间原是我造的,封了道封,印了我血,就算姑苏臻再厉害,能将此处的历史通通改写,但只要等时间再次行进到我当初制造中阴间的节点,所有的一切都将如时针归位一般,又回到此处,形成一个封闭的时间环。是以,它根本逃不出去,生生世世都将被囚禁于此。可如今的情势却不同了。姑苏臻有了珈蓝这柄法器,便不再受道封的限制,只要它杀了我,从这里破出去,那么它在这个世界所做的所有改变,便都会映射到现实世界。      “你真可悲。”我喘着气,在姑苏臻耳边道。   “可悲什么?”   “你从未得到过你想要得到的男人。”我望着姑苏臻的脸,笑着道:“你最初爱的那个魏观早就死在王城的廊下了,你追着他的神魂三十六世,此情此心感天动地,可又如何呢?我只不过在白马寺多望了魏延一眼,他便愿放下一切,追随我至此。”   “你输得可真惨。”我笑得极大声。   “你算什么东西!”姑苏臻一把将我摔在地上。   “你若要跟魏观生生世世,为何不找机会同他双修呢?我要是你,就一棍子将魏观打懵了套进麻皮袋,拐到深山老林里去,让他这辈子只能看我一个人。”我瘫在地上,胸腔里疼得我牙打颤,却依然装作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戏虐着道:“最前头你输给了卫浅光,后头又输给了我。这整整三十六世,你每一世都在输。输到现在,你知道自己输在哪儿了吗?”   姑苏臻被我一番尖牙利嘴堵着,一时半会儿没出声。   “真心是要用真心换的。”我见机起身,右手装模作样地去探它的胸口,轻轻拍了拍,随即抬起左手便朝着它胸口狠狠扎去:“可这真心不是说换就换的!”   姑苏臻以为我要袭击它的胸口,急忙挺身往侧边倒去。我左手得了空隙,向后一扬,对准它的尾椎骨便是猛烈一扎。这一刺,刺得姑苏臻如弹簧般跃起。我没有松懈,迅速掷出两个道界防止它脱离,尔后收回手对准它的腰腹又是一刺。这一刺,直接顶到了姑苏臻身后的道界,珈蓝迸发出强烈的白光,我迅速抽刀回手,以防又造出新的中阴间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命门?”姑苏臻的口角流出脓血,皮肉外翻,模样很是怖人。它倒伏在我身上,死死箍住我,使尽全身力气想要拔出之前刺在我背上的那柄珈蓝。我俩如同一颗大枣般互相抱着,手上干的却是致对方于死地的活。   “你究竟是谁?”我问道,“你根本就不是姑苏臻,你只是条想要修炼成人的蛇精而已。当年,是你强占了姑苏府一个女婴的肉身,成了她。”   “不是。”姑苏臻摇摇头,道:“我就是那个女婴,一直都是。”   它抬起另一只枯败的手来,握住没入我背部的珈蓝,定定道:“凡人难道就不能抢精怪的元神了吗?”   我的额前滑下一滴冷汗。紧接着,我那颗热乎乎的柔软心脏像被人捏番茄一般地给彻底捏结实了,整个躯干如同被撕扯开一般,五脏俱裂。   “是我的肉身抢了那蛇精的元神,才得以苟活下来。”姑苏臻将珈蓝从我背上拔下来,放开我,舔了一口刀背上的血迹——我的血迹。   只听“哗啦”一声,一片玉面罩飞驰而来,罩在我的面门上。魏延落下来,手上浮着甲胄,全身都燃着火。他一把提住姑苏臻,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凌厉。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术法快得迷了我的眼,时不时有强烈的击阵迸出。魏延的打法以扎实稳健为特点,不冒进不退缩,有张有弛。姑苏臻阴柔有余,却不乏凌厉,又有利器在手,逐渐占据了上风。击阵行进到尾声时,它忽然双掌合十,夹着珈蓝的刀刃,击出一阵强烈的白光——不好,珈蓝是魏延的命门!   我抬起眼,我将最后一点残存的意念都集中在眼睛上,凝注姑苏臻,盯着它的三庭。渐渐地,它手上的光开始弭了,双手如垂柳般挂下来。与此同时,我的视线消失了,极度的寒冷感使我下意识地得缩了缩身子。   短暂的休克过后,我已气若游丝。魏延将我的身子掰过来,眼睛里全是泪,豆大的珍珠一颗接着一颗砸在我的鼻梁上。   我好想笑,却发觉连张嘴的力气都快尽了,只得捡重点说:“把珈蓝……送到梁府……”   说完这话我本已预备撒手人寰,忽然想起些紧要的,只得又勉力睁开眼,吃力地道:“妈的……这会还没有梁府……随你吧。”   “宝匣,梁家的宝匣在哪里?”魏延喊我,喊得好大声。   “家……”我话还未完,忽然身子一下子变轻盈了。我于一片虚无之中沉浮,筛寻着那些若幽若暗的闸口。每一个闸口,都代表了一段故去的时间和记忆。   我凭着直觉在一处闸口停了下来。那是一间小庙,正午时分的太阳并没有照射在正殿,而落在了偏殿。两个女孩儿互相勾着手在殿门口张望着,那是毛都还没长齐的我和幼清。我赶紧拨弄出一束阳光使它从偏殿右边的墙壁缝隙里穿透出一条明亮的光路,无数尘埃在光路里静静翻飞。年幼的我被光路深深吸引,一个劲地跟幼清狂喊道:“幼清,你看这是不是丁达尔现象!”   待两个女孩入了阴世间殿,我便拿殿内黑无常塑像上的锁链弄出些铁链拖地的响声,然后走到幼清身边,凑近她的耳朵道:“幼清,结婚前可千万别去登山。”   幼清显然是听到了,但被吓得不轻,嘴里神神叨叨道:“小的只是好奇,跨进了阎王殿,希望阎王爷不要责怪,也希望阎王爷能庇佑我在阴间的祖先们。”   我走到幼年的自己身边,刚喊了一声‘九儿’,幼清忽然撺过来拉着年幼的我出了偏殿。我被阴世间的屏障束缚着,眼见她瞪着惊恐的双眼在描述些什么,我却一概都听不见了。一片模糊之中,我看见元集大师抬脚跨过了皇后祠门口的高槛,魏延跟着任队长的人马也进了大门,梁砚跟在他们身后。我赶紧飞到她身边喊了一声‘九儿’,只想引起她的注意,可她并没有回头。   “阿砚,快跟上我。”走在前面的魏延忽然朝梁砚伸出手来。她高兴地攀上前去,一把捉住他的大手。魏延猿臂一伸,将她整个人都揽进了怀里。   说到底,我是后悔的。      我就像是一个在时间的湍流里游弋的旅人,扔掉了最后一袋背囊,将整张脸都彻底沉进湖心中去。再往下,便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风停了,雪落了。   时间像是一潭死水般,彻底静止了。    ☆、烟火 作者有话要说:  新更送上~~   我殁了以后,随着甬道慢慢飘向忘川。有一黑衣老者,穿蓑衣戴骨簪,乘小舟来接我。他站在横跨忘川的长桥上,递给我一把油纸伞,幽幽道:“几年未受我管束,竟成了这副邋遢模样。”   我抬眼看清来人,不由得呜咽一声:“师父——”   “小九,九儿。”师父淡淡唤了声。我被熟悉的声线逼得落下泪来,低声道:“曾以为再听不见师父喊我‘小九’,这下怕是要和师父作伴了。”   师父隶属经典派,古往今来,奇门遁甲,阅籍无数,是非常难得的学究派仙人。师父说我皮囊坏了,没人修得好,得将我带去一处叫琼荒的大陆,见一个故人。   “师父,若非我手中的珈蓝,你也未必愿意收我做徒弟,对吗?”我坐在小舟上,头枕着船脊。   师父摇摇头,道:“是我先选中了你,尔后才有珈蓝认主。”   “真的?”我喜笑颜开。   师父弯下腰,从我脚踝处解下赤鲤,放到嘴边呼啦一吹,变出满船活蹦乱跳的赤玉锦鲤来。他刮了我一眼,道:“拥有如此珍贵之物却不懂使用,也是一种浪费。来吧,跟我说说你的夫君。”   “啊?”我惊了一声。   “啊什么啊,婚姻大事你既没跟你父母讲,也没跟为师讲,任性成这个样子,我没打你就算轻了。”师父淡淡道。   “没什么好讲的。”我赧着个脸,涩涩道:“以为找到真爱匆忙结了婚,结果落了一身伤心,没熬到离婚就死了。”   “为什么伤心,为什么离婚?”   “自己作的,是我自己的问题。”我闷闷道。   “诶哟嘿,丫头长大了,知道从自己身上找问题了。”师父眯起眼来,抚了抚下巴上的白胡子,道:“魏延来头不小,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碰上的。”   “师父你知道魏延?”我从船脊上直起身,道:“这脚链就是他给我的。”   “嗯。”师父点点头,道:“你讲讲吧,咱们到琼荒需些时日。我年纪大了,爱听八卦。”   “那便从白马寺初遇开始讲起吧——”我望着周围汹涌的忘川水,事无巨细,将事情经过慢慢道来。快讲完的时候,师父大手一挥,将我们坐的小舟从忘川河上腾起,看架势是要往天上去了。师父扭过头,喊道:“你若想彻底忘了他,就舀一口忘川水,喝下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犹豫再三,最后道:“还是不了,就这样记着也挺好。”   师父微笑着,不再说话。他变出一张网来,将小舟里的赤玉锦鲤全都拢到一处,拖在船尾。小舟一直前行,往琼荒飞去。尔后,小舟载着我们上了岸,停在琼荒入口处靠海的峡谷里。琼荒大陆广袤无垠,飞鸟走兽、茂林山垣无数,师父说待我参悟生死、斩断一切烦恼,便带我过入口的界河,成为真正游弋于天地六界之间的仙人。   我在峡谷住下后,每日清晨跟着师父做早课,看万物复苏,赏万古星辰。第一年冬至时,来了一位穿白大袍的老人,就是之前师父所说的那位故人。他和师父很是熟稔,两人团着下很久的棋、吃很多的酒。酒过三巡,老人将师父养着的赤玉锦鲤从峡谷的涧溪中捞上来,用来缝补一些他需要的什物。第二年冬至,白袍老人带来一个同样穿白袍的年轻人,接下了老人手中缝补的活。从那以后,白袍年轻人便一直坐在涧溪边,日以继夜地缝缝补补,从未停歇过一刻。峡谷里难得来一个年轻人,我自然好奇地紧,好几次尝试同他说话,却都败兴而归。因为只要我一凑近,他便警惕地盯我一眼,眼神里分明写着‘我很忙,闲人勿扰’几个大字。久而久之,我的好奇心乏了,就不再往涧溪那边耍了。   我在峡谷里休养生息,身子逐渐壮实了,有了相当的力气和筋骨。师父给了我好些笔墨,用来学习星门推演,又不知上哪儿捉来一只雪鹄,用来载我飞翔。我给雪鹄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云瀑。云瀑性子寡,有些脾气,听不得我说它一句不好,且在吃上面颇为挑剔。有一日我做完早课忘了给它喂食,待到晚上想起,匆忙奔去圈养它的棚子。云瀑见了我,尖叫着张开双翼,提住我的双肩便往峡谷之上飞去。我吓得低嚎起来,丝毫不敢动,生怕它松开爪子。   琼荒大陆空旷的夜空里挂着两轮月亮,西边的一轮是满月,东边的一轮是弯月。云瀑钳着我一直往西面飞。眼前的满月就这么明晃晃地照着,金光四溢。我沐在光轮里,一阵暖风拂过,四下飘来好些祥云,氤氤氲氲地簇着一穿月白袍子的赤脚仙子。待那仙子渐渐移近了,我纵目,不禁低呼,是观世音!云瀑唳啼一声,抛下我,朝着观世音奋力挥翅。再一眨眼,观世音不见了,连带着云瀑也消失了。我紧闭双眼从高空坠下,等着摔成肉泥。可不知为何,过了许久我都未曾着地。   原来,我会飞了。   师父为此高兴了好几个月,也不叫我做早课了,每日带我出门历练,看看附近的山山水水,捕些走兽游禽。暇时坐在小舟上,师父也会跟我聊聊琼荒的趣闻,却从不讲他的过去,也不问我是否思家、是否难过。   “我听闻琼荒大陆有一处特别神奇的盆地,你往那盆地里丢下个什物,过一段时间那什物便会从涧溪里冒出来。”师父道。   我忽而想起什么,赶紧道:“对了师父,近日涧溪里的赤玉锦鲤越来越少了。”   “嗯?”师父看了我一眼,幽幽道:“你可知这赤玉锦鲤的出处?”   “不知。”我道。   “当年卫浅光怀胎五月,喝了放避子药的参茶,滑了胎。卫洪便做了一匣子赤鲤缝补那落了胎的孙儿的皮囊和骨血。可惜卫洪年岁已大,强弩之末,只能做出拇指大小的精元,有百八十个,却做不出具象,匆匆去了。卫浅光整理遗物时,在卫洪的练丹房内发现了那盒赤玉锦鲤。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便将赤玉锦鲤送到玉佛寺,拿竹篓盛着,浸入放生池内。赤鲤遇水,全成了活。女婿魏观怕时日长了,池子里的锦鲤会游散,便做了一个玲珑宝匣没进水里,将赤鲤全都拢起来。”   “这故事我大致听过。”我并没觉得有什么新鲜。   师父歪头看我,道:“住了那么久,你一次都没问过我赤鲤缝补皮囊的事,也是有些奇怪。”   “师父若想说,便说吧。”我道。其实,我并不关心‘皮囊’‘缝补’这类关键词。我恨透了。   “当时卫洪只做出了精元,要养成具象还需费些时日。实际上,每一尾赤玉锦鲤都养着一部分落胎孙儿的骨血。赤鲤有个特性,就是当它饿着的时候,后头的赤鲤会咬住前头赤鲤的尾巴,如此慢慢聚成一长串。魏观用玲珑宝匣将它们拘着,时间久了,聚合的精元便能慢慢化出具象来。过了几年,王城突发政变,魏观被太子斩杀于廊下,浅光无法生育——”   我听到此处,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又过了五六年,玉佛寺的放生池里忽然冒出来个半截小臂那么大的婴儿。寺里的扫地僧赶紧将孩子从水里捞上来,送到魏府,这才颐养了魏氏一脉,乃魏氏一族的开端。因此,魏氏一族追本溯源便需食人肉,以补足先天上的气血匮乏。”师父叹了一口气,道:“赤鲤说到底是不祥之物,少点人气。玉佛寺也因此铸下了孽障,改名白马寺。”   我心底好似盛了一碗满水,总有些说不上的悸悸,道:“我开启中阴间时,曾回朔过卫洪与小厮至湖心饮酒,恐怕那会儿湖心并没有精怪要杀卫洪,是卫洪诓骗众人、夺了小厮的命,做了一尾赤鲤吧。”   师父点点头。他思忖片刻,忽而看向我,道:“还恨吗?”   “哈?”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问你还恨魏延吗?”师父道。   “我在这谷里住了好些年,师父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他,今儿是怎么了?”我哼了一声,很不情愿。   师父从腰间掏出一株水晶兰来,又把玉握塞进我手心里,道:“九儿,其实你会飞那会儿我就该将你送走了。只是我私心想再多看你一会,便又留了你个把月。你尘缘未了,只是暂时在我这里修养,如今该是走的时候了。”   “师父——”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急急忙忙喊了一声,使劲抓住师父的布衣。师父将我的赤鲤脚链又给戴回去,也没顾上我哭,接连念了好几串术法。赤玉锦鲤将我整个人都罩了进去,跃进琼荒的天河里。温热的天河水将我包裹住,渐渐地,我便没了视野,只觉得身子浮浮沉沉,随波逐流,尔后终于落到了实处。   醒了以后,我盯着天花板适应了很长一段时间。四下漆黑如墨,肺里的气压都快炸了,我才松开鼻翼,猛吸了一口空气。我缓缓坐起,摸着床沿,下地开灯。打开卧室的房门,一股子火锅的香气冲进我的口鼻,我不禁落下泪来——久违的人间烟火气。我脚上还有些软,扶着楼梯往下,朝客厅慢慢走。梁霁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几份文件,正皱眉细看。不远处的餐桌上,几个陌生男女围坐在火锅前,吵吵嚷嚷地涮着肉片。   “卤蛋,你不能再吃羊肉了,都一百多斤的人了。”说话的男子握着筷头紧紧压着另一双筷子,那筷子的主人是一个明目皓齿、扎着大马尾的姑娘。另一个梳着大背头的男子,眉清目秀的,眼睛里全是笑意。   “刘俊臣!”她扭头朝梁霁喊了一声,道:“老板,你看看他!”   “咦——”刘俊臣偏着头看我,道:“这谁?屋里居然还有人。”   霁哥扭头,放下文件跑上来扶住我,露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笑容:“阿砚,你醒了!”   “哥。”我轻轻喊了一声,问道:“谁送我来的?我怎么会在你家。”   “这个等会再说。你饿了吗?先吃点热的吧。”霁哥扶我在餐桌前坐下,又起身添了一副碗筷。我吃着热乎乎的羊肉,蘸着花生酱,感觉胃里暖融融的。可吃了没几筷子,我便晕了,走到沙发旁,刚沾着软垫就直接倒下去。前一秒我还听着霁哥跟其余人解释‘她刚从国外回来,时差还没倒过来’,后一秒便彻底睡死过去了。这样倒地即睡的情况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昏睡时我也不做梦,就是眼睛一睁一闭,一天就过去了。   霁哥本不是爱养宠物的人,但为了我病能快点好,特地把银条儿抱了来放自己家里,又叫了秉乾叔家的邓阿姨来照顾我。日子一天天过去,比翻书还快。我始终没问霁哥我究竟是怎么回得家,关键他也没时间,整日忙得人仰马翻,每次回家都是夜里两三点,紧接着大清早七八点又准时提着公文包上班去了。   等我身体真正恢复过来,已接近年关。有天下午,霁哥忽然回了家。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同我看了一会,忽然问我:“有没有想去玩的地方?逛街?吃饭?看电影?”   我关了电视,扭头盯着他,道:“哥,你咋了?受刺激了”   “没。”霁哥难得脸上露出一丝害羞的表情,闷闷道:“就偶尔也要放松一下嘛。”   “那要不去古玩街?我好久没给凡人算命了。”我道。   霁哥嘿嘿笑了两声,拿起桌上的车钥匙,道:“行啊仙女,咱们走。”    ☆、命匣 作者有话要说:  新更送上~~~   我前脚刚踏进西市的古玩街,后脚便听到门口卖定胜糕的朱妈喊我。朱妈一路小跑着,手里拿着用牛皮纸包着的粉色定胜糕。她将烫手的糕往我手里一塞,亲热地看着我,道:“小倒爷你这是去了哪儿呀,大半年没见过你,都不来找朱狄玩了。朱狄马上就要结婚啦,你来喝喜酒呀!”   朱妈个头不高,皮肤黝黑,滴溜溜的眼珠子一直盯着梁霁移不开眼。霁哥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尴尬地笑了一下,点点头,算是回礼。朱妈一张老脸,竟有些红了,道:“小倒爷,这是你男朋友吗,怎么这么帅啊?”   “说什么呢,这是我哥。”我笑着道,“朱妈,我算命的摊位还有吗?”   “诶哟,哪儿还能有,早没了。” 朱妈拍了下大腿。她伸手指了指古玩街拐角处的一个摊位,道:“老李今天回城郊看孙子去了,要不你在他那里搭个台吧,东西都有,现成的。”   我道了一声谢,和霁哥往拐角处走。霁哥帮着我,铺台布,开签箱,一起张罗。我从前也没觉出他生得多俊俏,可这路过的一水姑娘游客都不自觉地朝他望一眼,低头窃窃私语。我的算命铺子还没开张,就已经围了几个小姑娘了。   “请问你是那个演员吗?”一个小姑娘问。   “哈?我不是啊。”我笑着否认,心里还有点小得意。   “没呢,我是问这个帅哥。”小姑娘笑嘻嘻地看着霁哥,道:“你和庄玉坤长得好像呀。”   “你认错人了。”霁哥低头整理着签箱,淡淡道:“要算命吗?一次两百。”   “这么贵!”几个小姑娘咋舌,很快便四散开去,去了其他摊位。   “怎么办啊,刚想着以后做生意得带上你,结果你立马把我客人给吓跑了。”我叉腰笑了会,一屁股坐在竹椅上,顺带把羊皮外套给脱了。霁哥帮我揩了揩额头上的汗,复又将外套帮我披上,低声道:“你身体刚康复,小心冻。”   霁哥在我身旁坐定,施施然将我放在桌上的定胜糕拆开来吃。我拿手指了指对面的小吃铺子,道:“那家的馄饨调得特别好吃,榨菜、葱花、紫菜、虾皮还有蛋皮,放许多料,可以尝尝。”   “你不去吗?”他问我。   “不去。”我点着桌上的一堆签子,道,“还需整理熟悉一下。”   “那行,你先忙。”霁哥也不跟我客套,起身就走,确实是饿了。我在竹椅上盘着腿,晒着顶好的太阳,感觉整个人的筋骨都要晒酥了。大老远的,朱妈扒拉着一个大高个儿,似乎是想帮我招揽生意。过了不多久,那大高个儿果然来了。我倪了一眼,刮到他脚上的牛津皮鞋。这生意,我做了。   “看手相一次十元,看面相一次二十元,看卦一次三十元。”我道。   大高个儿蹙着眉头,一看就心事挺重的。他打量着我,道:“我和你从前见过吗?”   “肯定没有,”我摇摇头,道:“倒是有很多人都说我面善,不过就是我长得大众而已。”   “你要算命吗?我一天只算九次,今天已经给两个人算过了,还剩三次。”我骗他,其实今天还没开过张。   “为什么给两个人算,就剩三次了?”大高个儿懵了。   “我也有看偏的时候,所以会多算几次。”我道。   他一听就笑了,道:“你这算命的也颇有趣,那我就算一次吧。”   “我一看先生你就知道你是富贵家里出来的人,不如就成全我,算三次吧。”我笑眯眯道。   “你这算命也真是贪心,三次?怎么算?”大高个弯下腰来。   “面相一次,手相一次,卦象一次。”我掰着手指头。   “行,那你就算吧。”他也挺爽快。   结果我刚拿起签箱,铺开麻布,打算开卦,便被他止住了:“等下——”   “怎么了?”   “可以给我朋友看下面相吗?两个人算两次,我自己就不算了,我付你三次的钱。”他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   “可以。”我颔首。   大高个儿在手机相册里翻了挺久,然后将一张合照递到我面前,问道:“光凭着照片,你可以看面相吗?”   “足矣。”我拿过手机,惊了半晌才将手机递还给他。   “图上的这位先生含着金玉出生,鼻梁笔直,待人忠心无二,可惜不懂圆通,并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与先生您相比可就差远了。过了年,就是这位先生的本命年,本命年本来就多灾多难,还是要多提防着。那什么符水我就不卖给你了,我配配都嫌麻烦。”我说得很认真,这符水也是真难配。   他一听乐了,眼珠子转了转,又问我:“那本命年的劫难能度过吗?”   “能。再说图上这位女士,显然也是含着金玉出生,一双眼生得俊秀异常,照理说是一世平顺,可惜眉有断痕,少享父母之福,故而生性怯懦自私,但同时也是有大福之人,这辈子不会受多少苦,总能找到避灾之法。”我道。   “你怎么知道的?”他呆了。   “老底子的东西从来不会骗人,再说我面相看得有些年头了。”我老神在在。   “可你看起来没几岁啊,比我肯定要年轻。”他笑道。   我颔首微笑,不再回答。他给完钱,在古玩街附近逛了逛,满面愁容,一看就没什么闲逛的心思。临走的时候,又路过我的摊位,我朝他使劲挥手,道:“先生,您是一世的好命,记得惜福。”   他闻言大笑,扭头对我道:“既然我是一世的好命,又干嘛惜福呢?”   这潇洒模样,倒是教我很欣赏。我低头数了数签箱里的签子,总感觉有些不对劲。一抬头,霁哥吃完馄饨回来了。他目光炯炯,盯着已经走远的大高个。   “那人你认识?”他问。   “怎么了?他刚找我算命来着。”我道。   “如何?”霁哥扭头问我。   “天机不可泄露,嘻嘻。”我将签子拢好放回签箱里,按上锁扣。   “咦,你不算了?”   我点点头,抚了抚胸口,道:“我这心里没来由地慌乱,心悸,怕不是什么好征兆。”   “这段时间你虽常呆在家里,但总是日夜颠倒,白天当黑夜,黑夜当白天,这心脏能好得了吗?”霁哥也不知哪儿起的嘴炮,哔哩啪啦地,嗡声说了好一串,“你们女孩子每天说着要睡美容觉要养颜,可我从来没见在凌晨之前合眼的。熬夜的人容易暴躁,脾气上来了,谁都拉不住。我就不明白了,一个个都是锦衣玉食的人,怎么都这么拼命,抢着挣钱,连大老爷们儿挣的那份钱也给挣去了……”   我望着平日里惜字如金的梁霁絮絮叨叨一堆碎碎念,觉得很有趣,不禁拿肩膀撞了他一下,道:“跟林大小姐吵架啦?”   “不想说。”梁霁哼了一声。   “得了吧,你俩偷偷把证扯了这事就我知道,领证日期还是我给算的。”我瞟了梁霁一个白眼,道:“都还没见过你媳妇长啥样呢,快,手机给我。”   我作势要抢他手机,害得他赶紧扭身,死死捂住,丝毫不肯让我看。我大笑起来,把签箱往身上一挂,道:“不就娶个媳妇结个婚,谁不会啊,不稀罕!”   “等你真正结婚的时候,你就不会说得如此轻巧了。”他忽然垂目,郑重道:“阿砚,希望你日后找个真正爱你懂你的。”   我听得心中一涩,面上却仍摆出一副嬉笑模样,道:“我结婚?等我结婚的时候,怕是你孙子都有小孩了。”   “哈?”   “走走走”,我推搡着霁哥,道:“饿了,找地吃饭,吃完你再陪我买点东西。”   “买什么东西?”霁哥问得很真诚。   “降妖除魔的东西。”我也回答得很真诚。      我原本想着去御风堂,毕竟自家食堂,里面的肘子一等一的好吃。可梁霁七弯八拐地带我走进了一家连名字都还没起的面馆,门面特别小,却挤满了人。他领着我抢了半张桌子坐下,熟门熟路地点起面和小菜来。摸着油腻腻的桌面,我心中满是嫌弃。   “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了,大小姐。”梁霁伸筷子夹了一坨凉拌海带丝到我碗里,“来,尝尝,很好吃,这地方刘俊臣告诉我的。”   “那个小滑头?”我问。   “嗯。”   我刚要说话,裤兜里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一看,陌生号码。犹豫再三,我还是接了起来。   “丫头,是我。”说话的是个女声。   “你是?”我懵。   “陈昂驹前妻。”   我心里哗啦一下,落下块大石头。在梁霁家猫着的这些天,我蜷在龟壳里,刻意没有去想天眼、阙楼、陈昂驹、任警官、元集大师等等这些曾与我有关的人和事,他们仿佛生活在我的另一面,仅限于我的记忆中。   “真离婚了?”我道。   “不离婚,我难不成还去地下陪他么?”   “你说什么?”因为紧张,我的手抵着油腻的面馆桌面,来来回回地摩擦。   “陈昂驹死了。”也不知是陈昂驹老婆说话的声音太尖细还是我手机的外放音量太高,我被声波刺得眼前一片金星,无法思考。   “诶呦,你也别觉得可惜,他又聋又傻的,脑袋里只装一根筋。他活着也好,死了也罢,都干净。”   “什么时候的事?你把他放哪儿了?”我冷冷道。   “就昨天夜里的事。他跟你出了趟远门,回来的时候又聋又哑,装了一肚子心事。我给他爹妈打电话,也不见他们多上心,电话里来来回回几句话都是心痛进县城的车马钱,我听着特没劲。陈昂驹遗嘱里说了,骨灰由你处置。我给你快递寄过来了。”   “好。益州的案子我知道怎么回事了,那东西你连夜烧了。若它逃了,抓也得给我抓回来。我明天给你打五万过去,你帮我把丧礼好好操办了。以后我每月也会寄两千块钱,给你家孩子的。钱不多,一点心意。”我道。   “你得了吧,陈昂驹怎么死的,你心里有数。”陈昂驹老婆冷哼了一声,“现在赶着来当救世主了,之前怎么没见你多费心,连电话都不来一个。”   我垂目,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马上就要溢出来了。面馆里食客众多,我憋红着一张脸,模样很是狼狈。   “嫂子教训的是。”我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强忍着道,“我原本打算身体恢复了就趁春节把他从县城里接到市里来玩,可谁知——”我终于哽声,没再往下说。   陈昂驹老婆叹了一口气,道:“他定是觉得亏欠了你什么,所以才会拼死抱住宝匣。宝匣吃人,做的是赔一赚二的买卖。我清楚得很,只是没想到会落到自家头上。”   服务员将两碗热腾腾地油泼面端上来,肆意的香气熏了我的眼睛。   “宝匣呢?”我问。   “弭了。”   “行,我知道了,那我先挂了。”我放下手机,举起筷子坨一点面,塞进嘴里。葱花与芫荽被滚烫的辣椒油嗞出馥郁的香气,我却丝毫也品不出,味同嚼蜡。   梁霁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半响,道:“当初送你回来的那人——”   “别说了哥,我不想听。”我埋头啃着面,扑簌簌的眼泪落了半碗。   “想回家吗?大伯父今天回来了。”他道。    ☆、龙灯   早年梁家缩着脖子做人的时候,孩子们都跟爷爷奶奶挤在单位分配的老房子里,不敢住在老宅里,后面子女们各自成家,渐渐都搬离了老房子,住上了更现代化的商品房。我爸常年漂泊在外,不怎么着家,自然也不想着买商品房的事。我妈更不挑,只要能跟我爸在一块,住哪儿都无所谓。爷爷奶奶商量了一下,直接将市中心的老宅过继给了我爸。其实几个孩子心里都明白,皓晖同志年少离家那是迫不得已,他一人生计养活全家,功劳大过天,爷爷奶奶自然对这个长子偏心地紧。再过了几年,奶奶去世,爷爷悲痛欲绝,收拾收拾细软就跟着广晶姑姑去了美国,又将老房子直接留给了我,也就是我现在住着的单身公寓。   老宅落在兆安路偏南的梁家老小区内,跟秉乾叔家毗邻,和我的单身公寓就隔了三两条巷子。霁哥将我送达老宅就开车回去了,我慢吞吞踱到老宅门口,一摸口袋才发觉没有钥匙。我往老宅门栏的缝隙里望进去,邓阿姨正拿着大扫帚在院子里拾掇,我赶紧喊了一声。皓晖同志手里抱着个老式塑料杯,装着满壶的茶叶,从里屋跨出来给我开门。他见了我也不惊讶,扭身又往里屋走回去,我只得跟着。   “哟,这不是小倒爷么!”邓阿姨见了我,可高兴,道,“都好久没见你了,这段时间跑哪儿浪去了!”   “邓啊,我看院子挺干净的了,你回吧,谢谢你。”我爸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行,那我回了。”邓阿姨将扫帚撂在门厅角落里,拍拍手,卸下围裙,拿起小包出了门。她临关门前跟我比了个手势,大意是如果我爸打我,晚上可以去秉乾叔家。   待宅门关严实了,我爸往太师椅上一坐,怒道:“你过来!你给我跪下!”   我哪里敢不听,赶紧双膝跪地,大喊一声:“爹,我知道错了。”   “妈妈的,知道错有什么用,你把我放眼里了么!”我爸气得合情合理,骂起人来如同上了膛的机关枪,“你长这么大,闯那么多祸,我有哪一次教训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朱狄的事,人朱狄现在都上岸结婚了,你呢!你在干什么!”   “哈?”我懵了。   “这些年我都是怎么教你的?小年轻谈个恋爱可以,但不能把自己卖了,更不能被别人甩了。”皓晖同志气得鼻孔生烟,霸道地道,“记住了,只有你甩朱狄,没有朱狄甩你的道理!被甩也就算了,我听人说今天白天你居然还拉着阿霁到古玩街找朱狄妈去了,你脑子进水了吗?人都不要你了,你还死乞白赖地扒拉着,不嫌吃相难看吗?”   大致明白过来的我,我不禁失笑。   “笑什笑!”皓晖同志冷哼了一声,道:“瞧你现在这不尴不尬的年纪,我早晚得找人给你相亲。”   “爸,咱家的龙灯还在吗?就是师父走前留下的。”我问道。皓晖同志听我喊了一声‘爸’,愣了一愣,平常我爱喊他爹,要紧事的时候才喊一声爸,但他的气还没消,恨恨道:“被我收起来了,在藏书室的阁楼里。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有一次玳瑁跑出去很久都不见回,最后是你师父给送回来的。”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师父早已千古,断然不会再现真身于凡世,而玳瑁陪我逆战,将其送回的人定是当时在我身边的人。   “宝匣是不是没了。”我爸低声道。   我跪在地上,点点头,没有说话。   “当时你师父心急火燎地闯进来,说你命悬一线,我不信,直到他将怀里的珈蓝掏出来。我见珈蓝已断,才将宝匣取来。这宝匣,前清颠覆的时候你高祖父没有打开过,日本人杀进来的时候你□□父没有打开过,闹饥荒闹□□的时候你爷爷没打开过。这宝匣,前前后后被多少人惦记着,到了我这辈,为了救你的小命,我把它打开了。”我爸垂目,长叹了一口气,道:“你生下来的时候,胎位不正被脐带噎得满脸发紫,根本探不到气息,医生都说回天无力了,可你到底呜哇一声哭了出来,保住了小命。到了上学的年纪,我和你妈把你送到幼稚园,你哭得稀里哗啦,撒腿就往家里跑,你妈蹬着自行车都追不上你。我拿苍蝇拍打你屁股,你皮实,愣是不喊疼。后来碰上你师父,你才老实了,跟着师父学这学那的,嘴里念着我们都听不懂的之乎者也,握着毛笔画琵琶画山水画鸭子,特别可爱。那时候你师父就告诉我,猎人命里有两个劫,一个劫是情劫,一个劫是命劫,得用宝匣来还。”   “梁家宝匣置在老宅正脊的正中,宝匣上层内置九色锦缎、九色锦鲤、九色舍利、九色宝珠,下层所置之物只有历任梁猎悉知。上一任梁猎是你高祖父,安放宝匣的时候,他只有五岁。宝匣乃无尚珍贵之物,装着一支氏族的命数和福报,有起死回生、流转轮回的能力。宝匣若是弭了,梁家恐有大灾。”   宝匣若是弭了,梁家恐有大灾——这十二个字牢牢钉在我心里,扼住了我的呼吸。皓晖同志长叹一口气,道:“可□□父也说过,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旦出现梁猎,首先要确保梁猎平安。”   “梁猎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打断他,道,“若梁猎真的如此重要,承梁家一脉,那你为什么不对我严加管束、好好训练呢?”   “第一,你高祖父身先士卒,鞠躬尽瘁,未曾留下只言片语,家中亦无人精通梁猎秘术。你□□父只模糊知晓宝匣和珈蓝对梁猎尤为重要,宝匣盛着家族命数,珈蓝乃梁猎护身的必备法器。当时战火纷飞,宝匣深埋,珈蓝失传,因此寻找珈蓝成了家族世代传承的一个使命。后来我在青海碰上你师父,摆着珈蓝在市集倒卖,我赶紧上前询问价钱,想立刻买下来。你师父也是个奇人,分文不收,分文不取,只希望能收个徒弟,将毕生所学传下去。我一想,给你弄个奇门遁甲的老头学学老底子的东西也不错,就将他带回家了。如今想来,幸亏当初遇见了你师父。”我爸望着我,淡淡继续道,“第二,梁家虽然近百年内都无猎人出世,一度失传,但族谱上说到了我这辈能出两个梁猎,一男一女,于是我就赌了一把,赌你是那个没什么用的梁猎。”   “两个?”我震惊。   “是的,两个。”我爸点点头,道:“一个是你,一个是你堂姐的孩子博衍。可惜你堂姐光芒太过闪耀,博衍尚未长成便被掳去。我有托人寻过,说他已不在人世。因此,你便是那个命定的梁猎了。”   我不由得伸手摸了摸颈项上的佛龛链子,喃喃道:“命定……”   “唉,我也有赌输的时候。”皓晖同志拿手按了按太阳穴,道,“这往下,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如今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去提龙灯。”我从地上起身,快步往藏书室跑去。藏书室位于老宅四方的正中,中央书架顶端的缺口就是阁楼的入口,阁楼之上便是天井。我爸放下悬梯,兀自攀了上去,然后拉我上阁楼。阁楼空间逼仄,我们二人都只能弓着腰,几近匍匐。我爸将一堆盖着麻布的杂物里推开,只见灰白的墙壁有一处细小的凹陷。我爸提起左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朝那凹陷顶了进去。龙灯渐渐浮现出来,我爸从衬衫口袋取出一支针管,对着食指点刺,殷红的鲜血落在龙灯灯芯的瞬间,紫气涌动,云谲波诡,扬起阁楼四周的积尘——龙灯亮了。我爸握住灯柄,提给我,道:“这龙灯,用我的血养护到现在,不知还能不能派上用场。”   “按书上说的,若赤鲤能在龙灯灯芯里潜游,便能召唤出神,重制宝匣。”我道。   “神?”我爸的眉毛跳了跳,鄙夷道,“这世上哪儿来的神?”   “我师父就是神呢。”我嬉笑道。   “是,确实是。”我爸笑了,道,“能把你训得心服口服,必须是神。”   我收了笑容,世上也许真的有神,神迹的存在就是证明,可就像我和师父之间缘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忆不起师父的具体模样,他究竟是白须冉冉还是沐风而冠,是穿粗布麻衣还是玄色中山,我皆忆不起。他带我在琼荒峡谷历练的种种,如一个夜晚的梦一样虚无缥缈。一年,两年,五年,时间慢慢淌过去,和师父有关的记忆终有一天会消散得一干二净,而师父的神迹便不存于世了。甚至,其实他从未来过凡世,一切都只是神授于我的心魔罢了。   “你出了那么长时间的远门,家里那两条赤鲤是你小奶奶白马寺放生池里捞来的,早就死了。”我爸紧张道。   “不碍事。”我将脚踝上的赤鲤链子卸下来,小心翼翼地拢进龙灯的灯芯里。灯芯着了似地窜出一大团焰火来,吓得我爸一屁股坐在地上。   “炟霐修戾,娑驮婆诃。速往无量光佛刹,放逸虚空业障消,”我念起珈蓝的口诀,展开手心,继续道,“众生所惑,梁溪岁末,砚始智周,灭尽无煜。是当之现,是当之现,是当之现!”   只听“啪啪”两声,断成两半的珈蓝落在我手心,我爸在一旁喊了声‘见鬼了’,赶紧爬过来细看。我左右手各执一瓣珈蓝残片,在赤鲤焰火处来回炙烤,待刀身泛蓝后,沿着刀背的裂痕将断成两半残片接在一起。两瓣残片之间强大的斥力迸发出一阵激烈的白光,我双手死死攥着,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过了一会,斥力逐渐消失,转而成了引力,白光消弭,珈蓝恢复如初。   “这赤玉锦鲤你哪儿寻来的?”我爸皱着眉头,闷哼道,“这玩意儿可邪门了,和家养的锦鲤完全不一样。”   我收刀入鞘,拢了拢火焰,淡淡道:“有缘人送的。人家非要送我,我不收说不过去。”说话的间隙,赤鲤焰火变幻出各种形状来,我爸的眼睛发着亮,激动万分道:“可别真的烧出个什么东西来!”   我也凑近细瞧,一瞬不瞬,生怕错过了什么精彩。那焰火似是通人性,见我和我爸都盯着,反而乖了下来,不再变化,一如寻常焰火。   “算了,就让它这么烧着吧,过两天再来瞧瞧。”我爸收了兴致,将悬梯往出口一铺,道,“你堂姐今年想在国内过年,不出国了。”   “真的假的?”我跟着我爸往出口挪动,两个人爬下悬梯,回到藏书室内。   “真的。”我爸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你堂姐怀了。”   “太好了!”我激动地拍起掌来,原地转圈:“太好了!梁家要多一个小baby了!”   “最高兴的还是你叔。”我爸叹了一口气,道:“秉乾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生了个外孙却给人掳走了,这叫什么事儿。你堂姐倒是挺过来了,他却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下不了地。别看他这些年在外混得风生水起的,可到底也是半截身子进土的人,受不了刺激。对了,你哥是不是给自己找了新媳妇啊?”   “哈?”我装傻。   “诶呦,你不知道啊,他跟大学时的女朋友登记了!我也是听我民政局的朋友说的。你说咱家怎么尽出情种呢?”皓晖同志乌鸦嘴的功力一流:“这林小姐家大业大,心气高,可再大能大过你秉乾叔的鳄鱼嘴去?公司净壳借壳这么来回一倒腾,阿霁又是个实心眼,难不保林小姐要跳楼啊!”   “跳楼?”我一走神,感觉听糊涂了,连忙道:“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跳楼啊?”   “我打个比方,假如今天你想吃美国牌子冰淇淋,但爸爸兜里没钱,只能给你买国产的。你吃的很不开心,于是你爹我受了刺激,发奋图强二十年,终于成了上市公司董事长,把那间美国冰淇淋厂给买了下来,还在包装上打上‘梁浩晖牌冰淇淋’七个大字,你开心吗?”   “那我当然开心啊,简直要开心死了啊!”我道。   我爹白了我一眼,道:“紧接着,你成了冰淇淋厂的继承人,可因为经营不善,冰淇淋厂即将破产倒闭,张三作为上市公司的董事长想要全资收购你的冰淇淋厂,但条件是把冰淇淋的名字改成‘张三牌冰淇淋’以并入张三资本旗下,你开心吗?”   我思考了一阵,道:“假如我爸要开冰淇淋厂,他的宗旨一定是为了让小朋友们吃上世界上最好吃的冰淇淋。若因我的经营不善导致冰淇淋厂倒闭,员工失业,责任在我,此时有人愿意收购冰淇淋厂,继续生产更好吃的冰淇淋,让员工们继续持有工作,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唉!”我爸叹了一口气,道,“这就是为什么你秉乾叔能做集团老总,而你爹我只能开行会的原因,我输就输在太讲义气,连带着你也爱讲义气,江湖气太重,少了点算计和坚持。”   “妈妈的!”我也跟着骂了一句,道,“对啊,我也不想啊!”    作者有话要说:  新更送上 下一次更新周一早上9点 ☆、赑屃   往常梁家的年夜饭都是秉乾叔做东,招呼一屋子远道而来的表亲、堂亲,开十来桌的酒席,从白日一直吃到夜里。今年皓晖同志说要在老宅办,热热闹闹庆祝一次,除除晦气。我爸做东,苦了我跟邓阿姨。原本霁哥说要来搭把手,帮我洗洗土豆、切切菜之类的,结果我从小年夜盼到大年三十,愣是没见着他人影,忒不靠谱了。我跟邓阿姨花了三天时间买菜,又花了一天时间洗菜、切菜。一缸鱼虾生鲜都得拿干净的盆碗伺候好了,唯恐落锅时不新鲜,这光换水就换得我够呛。好不容易熬到除夕,宾客们来了老宅,大多朝厨房的窗口望我一眼,夸几句皓晖家的女儿真贤惠、老宅真气派,就转身嗑瓜子喝糖茶去了,没人惦记着搭把手这件事。   “叫几个厨子来做几桌年菜又不是什么难事,哪怕请几个钟点工都行啊!”我将一堆白菜倒进滋热了油的炝锅里,翻炒了几下,恨恨道,“结果我爹非说过年请不到人,就是想累死我。”   邓阿姨在一旁哈哈大笑,道:“这上上下下都知道小倒爷对吃有研究,随手炒的几碗菜能够上中南海的大厨,不在这时候剥削你,啥时候剥削呀?该累,该累。”   “妈妈的!”我骂了句,继续道,“随手炒几个菜当然容易,可我今天一人要烧九桌、一桌十二道,整整一百零八道菜,都跟水浒里的绿林好汉一样多了。”   “你瞧,你把虾全倒进去煮熟了,盛出来撒上葱花,分装九盘,就是一道菜。”邓阿姨宽慰我道,“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中南海的厨子给领导人做饭,还享受□□特殊津贴呢,我有吗?”我喋喋不休。   “津贴确实没有,但是我可以帮忙。”一记陌生的男声落入我的耳帘。我回头,望见一副黑框眼镜和一张格外白净的脸。   “姑爷你怎么来了。”邓阿姨赶紧擦了擦手,招呼道:“小倒爷,这是小樱的老公郑瀚,你堂姐夫。你俩都不常见,肯定不认识。”   “姐夫!”我赶忙喊了一声,哭惨道:“救命啊!”   姐夫微笑着将外套脱了,随意置在一旁,卷起袖口,帮忙切土豆丝。看他拿菜刀的姿势,应该是经常下厨。姐夫话不多,干活仔细,再难处理的食材到了他手里都被整理得服服帖帖。早前,我对姐夫郑瀚一直好奇得紧,听闻是荥阳郑氏的后裔,是个学神,包揽各类考试第一名,国际物理竞赛金牌,出过车祸,搞过发电厂,爬过火箭发射架。今日一见,不由得羡煞堂姐,不知道她上哪儿淘来这么个妙人,斯斯文文的,又不显得娘,还很有点魄力的样子。   “砚儿,听你姐说你不常在家啊,都在干嘛呢?”姐夫道。   我的妈,姐夫一声‘砚儿’叫得我心尖一颤,老脸红了大半。   “在历劫。”我瓮声瓮气道。   “什么?”姐夫嘴角一划,笑得无声。   “真的是在历劫。”我真诚地道。   “阿樱一直说你神神乎乎的,说出来的话不能全信,看来是真的。”姐夫将手里的白菜切得整整齐齐的,摆在砧板上。   “姐夫,听说你爬过火箭发射塔架是真的吗?”我道。   “真的。”姐夫低头切菜,落日余晖顺着窗户倾泻进来,照亮了他半边的脸,“我当时的科研任务跟火箭中装置的卫星有关,发射时,其他科研人员都先走了,但是我必须在火箭点火发射前确认好所有的开关,签字画押后才能离开。撤离塔架其实是非常危险的,塔架的旋梯窄,层数高,不能有闪失。我当时所在的平台大约有20层楼那么高,必须在15分钟内撤离,跑进防空洞,才算安全。”   “那确实危险。”我颔首,继续道,“听说你父母也从事着危险工作,好像是潜艇工程师?”   “嗯。”郑瀚点点头,道,“他们常年呆在海底,不怎么管我。我一直到高中填志愿的时候才知道他们具体的工作是什么,因为能加分。”   “是该加分,都是为国家做贡献啊。”我由衷道。   “也就那样吧,哈哈哈,没那么夸张。”姐夫其实也是个闷骚,多聊几句,逐渐就抹开了。我跟他胡侃,天南地北什么都聊,他竟然都能接得下来,可见知识广博。尤其令我惊讶的是,姐夫在我最擅长的文言文领域都不遑多让,《尚书》背得比我熟,甚至连《珈蓝郡图经》这种非常偏门的古典都有所涉猎,我只能佩服地五体投地。不过最令我服气的,是他三句话不离堂姐,‘阿樱阿樱’叫得亲热。   “你脖子上挂的是佛龛吗?” 姐夫的眼睛直直盯着我胸前的佛龛,饶有兴趣地道,“这么小的佛龛我还是第一次见,可以摘下来让我瞧瞧吗?”   我在姐夫探询的目光注视下不免有些心慌,姐夫见我一脸警惕的样子,便松了口道:“没事,我就是好奇而已。博衍……博衍丢了以后你姐迷信神佛,在家里供了一座佛龛,一开始我有点抵触,后面也就由着她去了。对了砚儿,有个事想请教你一下,孩子取名跟母姓是你们梁家的传统吗?”   “什么?”我愣了一下。   “你姐生博衍的时候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姓什么自然由她说了算,她想孩子姓梁便姓梁,我没意见。但是,我父母激烈反对,说我家毕竟是有头有脸的书本网,怎么能让孩子跟母亲姓。我劝说会生两个孩子,各姓一家,现在这第二个孩子真的来了,若还是姓梁,我不知道我父母能不能接受。”姐夫微皱着眉头,淡淡道。   “孩子姓什么这事儿我说了不算,但堂姐也不是劝不动的人,你多劝劝呗。”我模棱两可地道。其实,我也好奇堂姐为什么如此坚持让博衍姓‘梁’,这并非梁家的传统。   “姐夫,你怎么会对《珈蓝郡图经》这种古典感兴趣?是做科研太枯燥,需要文学调剂吗?”我岔开话题道。   “我大学时选修了一门通识课,任教的历史教授曾做过一个《珈蓝郡图经》的注释研究,图经里讲到史记随帝王下葬的皇后嫔妃应有七位,但是后世只开棺考古了六位妃嫔,并没有找到皇后的尸身。据教授分析,这位皇后应该没有随帝王下葬而是于下葬当日逃逸了。之所以能做到这点,极有可能是史官将皇后的名讳记述错了,‘溱’‘臻’二字混淆,而同期也确实有一位‘臻妃’,如此李代桃僵,后世一直错记作‘臻后’,实际应为‘溱后’,皇后取字按理该依着皇后出生地的水域命名,即溱水河畔。”姐夫道。   我听得有些晕,正想和姐夫细谈,堂姐跨进厨房将姐夫勾走了。   临吃饭的点,宾客们‘挤挤一堂’,愣是将大厅塞满了五桌人,又在院子里塞齐了四桌,可还是有人没法儿落座。梁家老老少少来得特别齐,爷爷的几个兄弟姊妹都是三代人一起来的,‘女婿’、‘媳妇’、‘孙子’、‘孙女’凡是能叫上号的辈分全都齐活了。我爸领着爷爷坐在老宅的首座上,从美国回来的广晶姑姑身旁坐了两个陌生面孔,一男一女,看样子应该是我未曾谋面的表弟表妹。秉乾叔领着堂姐姐夫坐在一起,身边竟然还坐着长时间未见的、已同他离婚移居澳大利亚的婶婶。我迅速扫了一眼,雨润叔和庄婶躬身坐在旁桌上,并没和我们坐在主桌,不由得心中一酸。霁哥打电话来说他还要好一会,让我们先吃。我爸起身简短说了几句,然后就将致辞的事留给爷爷了。爷爷久未回国,见几个兄弟姊妹们都和自己一样,在几年间满鬓华发、皱纹横生,不禁心中好受了许多,说话中气十足。他甩出一副家主的气势来,满口金莲,听得我只想拍手叫好。   席间,婶婶忽然离席走到我身边,在桌下塞给我一个沉甸甸的红包。我赶紧摆手,心想我这都二十六七的人了,怎么能要婶婶的红包。我推拒,婶婶却硬是将红包推进我手心里。   “婶不常回来,这红包你拿着。”婶婶很坚持。   “拿着吧。”我爸道,“不要拂了你婶婶的心意。”   “妈你偏心啊,”堂姐在一旁打趣道,“我怀着孕呢都没红包拿,阿砚怎么就有了?从小你们就偏心她。我爸也是。只要阿砚开口,什么条件都能满足。”   “你这不是还没生吗,生了爸给你包个大红包。”秉乾叔哈哈大笑,道,“怀着身孕的人呢,怎么还跟小孩似的。”   “我就跟你说吧,我在我们家地位最低,你还不信。”梁樱转头望向郑瀚,朝他撒娇道:“现在信了吧。”   姐夫伸手将堂姐揽在怀里,低声道:“没事儿,关起门来,在我们家,你的地位最高。”   众人听了姐夫一番泡过蜜的话,皆眉梢沾喜,热烘烘闹作一团。我也跟着嬉笑,夹几筷子菜送到嘴里。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若是此刻我身边也坐了一个妙人,不知又会是一副什么光景。饭吃到一半,霁哥风尘仆仆地来了。我赶紧起身,给他腾了一处能放下凳子的空位。霁哥落座后,众人皆无声。虽然消息还未正式对外公布,但宏利资本即将借壳上市这件事,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已知事实。梁霁作为宏利资本的老总,身价暴涨、跻身亿万富豪仅在旦夕之间。霁哥落座后,先跟家里几位长辈都道了新年好。他神态自若地同长辈们聊天,筷子也没停,吃得津津有味。我刮了一眼爷爷和广晶姑姑,并不能从他们微笑着的脸上读出任何情绪来。秉乾叔起身给霁哥倒了一杯酒,霁哥也没含糊,一口闷了。周遭的眼神流转,令我觉得有些乏,就先下了桌,往书房走。   老宅的书房里有一把清漪美人榻,听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宫中之物。我往美人榻上一横,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迷糊梦中,忽然听到细碎声响,仿若破壳之声。我心猛跳了一下,连滚带爬冲向藏书室,放下悬梯。阁楼的白壁已有了裂缝,我赶紧将龙灯提出,小心翼翼地拢住灯芯。可是,里面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我坐在阁楼的地板上,大脑一片空白,隔了一会,才猛然意识到——灯芯里燃着的赤焰消失了!我汗大如豆,心跳得飞快。好端端的赤焰,怎么就消失了?莫非赤玉锦鲤死了?一想到这,我心就凉了大半截,干脆仰面朝天,瘫倒在地板上。我心烦意乱,侧个身,靠着墙壁闭上眼。这几日实在太过劳累,身子一躺平就迷迷糊糊想睡觉。老宅年纪大了,木质结构,偶尔传来窸窣声响,惹起我的注意,却不足以令我起身。   “噗嗤——”   “噗嗤——”   “噗嗤——”   这声音绝不可能是木质结构发出来的。我睁开眼,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这一望,激得我立刻坐起身。不远处的地板上趴着一只灰绿色的甲壳类生物,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它由远及近,慢慢朝我爬来,直到离我脚趾一尺远。我愣神。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怎么用龙灯孵出真龙来,因为真龙的火焰能烧制宝匣。或许是我太醉心于孵龙的配方,忘了龙灯上供着的焰气是从赤玉锦鲤那儿来的。龙生九子,各不成龙。以赤焰锦鲤孵化,泅水而依,自然只能孵出赑屃。赑屃,也称霸下,将它的背壳晒干了,即是甲胄,能烧出真火。我心中五味陈杂,将赑屃从地上抱起,点着它的头道:“忙活了大半天,却生出只龙龟来。喂,你能变出宝匣来吗?”   赑屃仰着头,四肢努力伸张,模样很滑稽。我将它平放回地上,它摆动着四肢,前掌按住我的拖鞋。我尝试退了几步,它亟亟跟上。来回几次,赑屃皆孜孜不倦地朝我爬来,用前掌按住我的拖鞋。它这一连串的印刻反应,显然是将我认作了它的母亲,再放回龙灯怕是不行,只得将它揣进裤兜里。回老宅大厅时,酒席已撤,换上了牌局。宾客们分作几团,聚在一起闲聊,也有小朋友手里拿着烟火棒点着玩的,瓜子花生壳落了一地。广晶姑姑上前跟我介绍了她的一对子女,小的叫慧伊,大的名字我给忘了,只记得皮肤黝黑,是个五官深邃的孩子,千禧年所生。时钟敲过十二点,宾客们守岁结束,便各自散了。我爸、秉乾叔和广晶姑姑还有体己话要谈,去了书房小叙。堂姐怀着身孕不好熬夜就先和姐夫回家了,连带着邓阿姨也跟着回了,留下我和霁哥打扫满室的狼藉。   认真讲,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看霁哥干家务活,他干起活来的姿势和姐夫完全不一样。姐夫一手下去,温温和和地,就将活儿都抹平了。霁哥不行,霁哥必须把每个角落都清扫到绝对干净为止。怪不得我爹常说,有事儿找梁霁,比找警察管用。   “过了初八你就来公司上班吧。”霁哥握着拖把,大开大合地拖着地面。   “不了吧。”我拒绝。   “你总是在家里呆着,对身体不好。”霁哥望了我一眼,语重心长道,“你没事儿得多往人堆里钻,沾沾阳气,修养个半年,身体才能见好。你是经历过生死轮回的人了,道理自然比我懂。”   我愣住。霁哥长叹了一口气,絮絮道:“当初看到你昏迷着被人抬进我家,面色发青,四肢僵硬,那一刻,我心真跟死了一样。送你回来的人说你到了晚上就能自己醒过来,若过了凌晨还醒不过来就给他打电话,他一直在楼下的星巴克等着。你嗜睡的情况他也预先说了,说会持续一个月,期间一定要保证进食,哪怕睡熟了也要给你灌点米汤之类的营养液进去——”   “别说了哥,我不想听。”    作者有话要说:  新更送上,下一更约一周后。 ☆、夜雨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看完别走开,还有后记哈哈。   三月,宏利科技将63%的股权转让给林盛集团实现净壳,随后母公司宏利资本收购股权借壳上市,董事长梁霁跻身亿万富豪之列,宏利集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行业顶峰。与此同时,我正式以股东身份进入宏利董事会,跟着梁霁参与董事会各项会议,整日打飞的考察项目。霁哥在工作要求上对我非常苛刻,所有业务都从头教起,小到如何排查账目,大到董事会双层股权结构行使,事无巨细,教得格外认真。我同他打趣,他还那么年轻,怎么着都还能在董事长的位置上混个二三十年,没必要把毕生绝学传给我。俗话说,学会徒弟,饿死师傅。霁哥对此只是淡笑,该批评我工作不认真的时候还是往死里批评,该敲打我工作不上进的时候照样往死里敲打。   一连数月,我整日背着一摞文件和笔记本进出董事长办公室,连在电梯里的时间都用来看历年财报,恨不得把睡觉的时间都贡献出来学习公司法。最不可思议的是,霁哥竟然跟我着回家将我单身公寓里所有的旧行头全都装箱子里扔了,带我连逛三晚上兆安路高档商厦,消费了整整三十万的衣服和包饰。他一边刷卡,一边警告我不准再以一副道姑的朴素模样示人,我如捣蒜般点头。光这样还不够,他又带我去他的公寓,打开储物柜翻出一堆还没拆封的礼盒来,里头全是爱马仕、香奈儿、菲拉格慕等一线大牌的箱包鞋具。他让我将合适的全都挑拣走,不合适的就给堂姐拿去,剩下一些打算分给朋友和同事。我有些慌了,问他这是怎么了。他淡笑,说这些东西往后没机会送人了,得处理掉,否则看着心里堵得慌。   八月中旬,梁霁将其所持股权全数减持,辞去公司董事、董事长等职务。他给自己放了个大假,在国内旅游了将近三个月,直到媒体爆出宏利资本的老总梁秉乾存在多项商业诈骗,法院遣人调查,他才被董事会匆匆召回,主持大局。我本以为他回来是准备营救秉乾叔的,谁知他回来是为了举证秉乾叔操纵股价、非法融资的,将我跟我爹气得半死,恨不能将赑屃直接砸他那张俊脸上。   我爹多方奔走,可到底还是敌不过黑纸白字的实锤、自己人捅的刀子。秉乾叔在经营林盛时曾蓄意融资不善造成公司内部财务亏空,并通过大宗交易减持林盛股票套现数亿元‘借给’宏利资本使用,尔后又挟持宏利资本原董事长梁霁,胁迫其签下公司股权转让合同,利用宏利借壳上市之便,操纵股价非法融资近千亿,一审被判有期徒刑二十二年。几日后梁樱临盆,生下一个六斤多的儿子郑璟匀。一时间,真可谓悲喜交加、百感交集。   关于判决书上的‘胁迫’二字我是持怀疑态度的,但梁霁很好地利用了雨润叔‘私生子’的身份,他作为自然人与梁家不存在任何法律意义上的亲缘关系,就算有往来也较难定性,而通过自身减持、股权质押借款、恐吓威胁,一手促成‘蛇吞象’式的并购是秉乾叔多年来惯用的伎俩。梁霁一石激起千层浪,秉乾叔曾经的合作对象也都纷纷实名举报,消息层出不穷。所幸,宏利结构稳定,并非一般企业,扛得住调查,也经得起风浪。我爸临危受命,代管群龙无首的宏利。他整日抱着一个泡满茶叶的老式塑料杯在公司里晃悠,身后跟着一只玳瑁,见谁都笑眯眯的,但骂起人来也是一挺扎实的□□,比秉乾叔好不了多少。坊间传闻得厉害,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梁秉乾跟梁霁争得你死我活,最后便宜了梁皓晖跟梁砚。我爹心大,风口上还专门给我劈了间办公室出来,叫我将银条儿也带去公司,给老猫做个伴。我上班上出了瘾,每日八点准时到公司,专心工作,五点下班十点入睡,非常规律。家里的赑屃刚开始每天喂二两鱼虾管饱,过了半个月,两斤鱼虾都管不饱它一次正餐。我爸大手一挥,干脆将老宅干枯的小桥流水又重新注上清水,养上鱼虾,供赑屃吃喝。书上说赑屃是个实心的神兽,远古打仗时总是冲在最前面,背扛重物也是一绝,典型的劳碌命,不过我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光看见它吃了。   十二月的一天,阿弥陀福圣诞,霁哥约我去白马寺上香。他上完香要赶中午的飞机去纽约,因此我们早上四点就出发了,五点到庙里拜了一圈菩萨,吃完斋饭就下山了。我虽然还生着梁霁的气,但一想到这可能是我和霁哥最后一次在国内见面,我心里就难受,却又不想作出一副依依不舍的姿态来。去机场的路上,霁哥开着堂姐的白色奥迪车,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闲聊。我俩也聊不出什么花来,聊来聊去不是公司经营,就是股票投资,聊得特单薄。   “套现套得那么快,是为了分手费吧?纽约房子找好了?”我望着他,戏虐道:“你逃得那么快,法院就算要查,怕是都跟不上你。”   霁哥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沉默。我收了笑容。他突然转头盯了我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切回视线,道:“阿砚,你真的不想听吗?”   “什么?”   “阿砚,先把误会都解释清楚了,再下结论。”他道。   梁霁打了一把方向盘,将车驶入机场出发航站楼的车道,停在地下车库。两人皆无言。我陪他托运行李、换完登机牌,送到边检口。他将车钥匙递给我,我拿了钥匙还没来得及放进口袋,就被他一把揽进了怀里。他的大手使劲拍了拍我羽绒外套上的帽子,低低的说话声在我头顶盘旋,我勉力止住要红的眼眶,不让眼泪滑落。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想为什么两个相爱的人会分手,后来我明白了。我和阿曼,我爱她,但是我不懂怎么去爱她。她总是让我束手无策,让我无所适从,好像我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错的。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也是这样,没有任何改变。我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心把这份爱撕得粉碎,造成了巨大的误会,到了最后,我们双方都承受不起对方的爱,只能分手。很多次我都在想,如果我能丢掉我那些可笑的自尊心,我能收起那些愚蠢的虚荣心,我能把全部的自己都掏出来给她看,好的坏的,坦诚相待,我和她一定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他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个你拿着。”   “珍重。”霁哥松开我,头也不回地往边检口走。   我目送梁霁离开后,低头将信拆开,雪白的宣纸上只有短短两行字:“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从机场回家的路上,我的眼泪根本止不住。我打开车上的收音机,电台里放着许美静的《倾城》。我听着歌,哭得更伤心。眼泪模糊了视线,真想就这么一直开下去不要停,喝一大口忘川水,吃一大罐后悔药,大醉一场,醒来一切都能回到原点。我的心从未如此疼过,好像有人抡重锤闷声砸在我的心脏上,一下又一下,到了最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记得我迷迷糊糊下了车,打开老宅的门,沾着卧室的枕头便倒了下去。   凌晨时分,我清醒过来,望见床头柜上放着的宣纸,心像被刀刃狠狠擦过,回忆汹涌来回。我想起白马寺初遇时他踏着一双牛津皮鞋,彬彬有礼地请教放生池该如何放生,干净的眸子里盛着一个迷蒙紧张的我。我想起撞上大枣那会,明明是我及时拔刀救了他,他却偏要扯出英雄主义来,嘴硬得不行。我想起在山上的每一日,我同他一言不和就打架,吵架更是家常便饭。他爱发牢骚爱装逼,我只要看到他跳脚,心里就开心得不得了。我想起写婚帖的那个晚上,他将婚契按进心扉时我在想,只求长命又百岁,与君鸾凤共比翼。我想起落入忘川时他在我耳边的嘶吼,我想起中阴间诀别时他惨白的脸上挂着豆大的泪珠,我想起涧溪边日夜缝补什物的白衣少年。其实,我从未真正恨过魏延,我只是不能面对自己对他愈加浓烈的感情。说来可笑,那么多次生死关头,我首先想到的永远都是他。可见,我爱他这件事,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我生气,我恼怒,我在意,可把我的玲珑心思掰开来看,管它什么命定、管它什么对立,我想下班回家时客厅里亮着灯,地板上放着两双拖鞋,洗手台上放着两个牙杯;我想周末逛街看电影的时候有人陪,我想游览名山大川的时候有人和我一同欣赏美景;我想和平凡夫妻一样,吵吵闹闹又酸甜有趣,分享一切美好,分担一切苦痛,而这个人除了魏延,其他人都不行。   我辗转难眠,起身找酒喝——要最烈的酒,最烫的炉,喝到地老天荒,喝到倒地不起。我将我爹藏在书桌下的白酒箱子拖出来,起开盖子,用电炉子烧温了,也不管烫不烫口,直接往嘴里灌。我喝大了,身子燥,就跌跌撞撞往院子里走,走到小桥流水那儿,直接往石阶边一躺。赑屃闻声爬过来,我一把抱住它的脖子,将热脸贴在它冰凉的甲背上。流水潺潺,听着很是悦耳,我晕晕乎乎一个侧身,翻进了池子里。冰冷的池水没过我的颈项,我闭着眼,躺得很恣意,手在水底下随意地划着。   忽然,一双手穿过我的腋窝将我从水里抄起。那双手将我整个揽进怀里,拥得很紧。一股和煦的热气从我的脚底渐渐生长出来,萦绕着我,将我身上湿透的衣袖烘干了。我闻到熟悉的薄荷香气,我的眼角滑下泪来,却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生怕它只是我的一个梦。   “阿砚。”   “阿砚,我的阿砚。”   “阿砚,我想你。”      (全文完)      上海——波士顿——纽约    ☆、后记   写下《庙算》第一章的时候,我没想太多,单纯想写个带点恐怖气氛的故事,没想过里面的人物关系,没想过要通过它具体表达什么,也没想过它的结局。故事从15年的夏天开始连载,原定16年年底完结,却迟了一整年。   作品之于作者,很多时候是一种映射与被映射的关系。这迟到的一年里,我文字产量极低,大部分精力都投入了体验、实践、学习和少量拍摄中,该体验的我都体验了,然后才有《庙算》的后二十章。   对于《庙算》这本近二十万字的小说,作为创作者,我是有底气的。我知道我写出了一个另类的、偏门的故事。在整个故事的塑造过程中,我清楚地知道所有我想要表述的情感和细节,我无数次和笔下的角色沟通,有伏笔也有出路。在文字行进的过程中,梁砚、魏延、陈昂驹这三个主线人物逐渐丰满起来,人物之间有了火花,有了羁绊。在故事呈现的过程和方式上,《庙算》这个故事可以从很多角度来解读,你可以说它是一个恐怖悬疑抓大粽子的故事,你也可以说它是一个讲述爱情、友情与亲情的故事,读者可以赞扬、喜欢里面某个人物的价值观,也可以讨厌、鄙夷之,我都非常欢迎。我试图在这个故事里探讨很多主题,但有一个主题贯穿始终——寻找。这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故事刚开始的时候,梁砚在寻找幼清死亡的真相,陈昂驹在寻找和白马寺牵上线的办法,魏延在寻找猎人的眼泪,姑苏臻在寻找留住过去的方法。随着故事的推进,梁砚在上山的过程中确认了自己的天命,陈昂驹找到了自己的妹妹,姑苏臻找到了中阴间的法门,而魏延,他找到了梁砚。   万事万物都有它的缘法。梁砚和魏延之间的感情,我以一种逐渐跳脱的角度来描写。写到最后,‘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一句诗就概括了全部,但是仔细把这句诗拆开来看,杯酒之余对着十年枯灯,桃李春风对着江湖夜雨,聚散何其短暂,遗忘何其煎熬,其实很悲凉。人的感情一面很复杂,一面又可以简单。两个人若是想要在一起,心志弥坚,又有什么可以阻挡?梁砚和魏延在非常短的时间内相知相恋,却又在已知的身份宿命和事件洪流面前被迫分道扬镳,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停止过爱对方,梁砚的爱宽广无瑕,魏延宁愿割魄换梁砚阳寿也不愿阴阳相隔。写结局的时候,很多瞬间我都想将两人分离,这对于作者来说是最好的与人物和解的方式。但是,我不想要梁砚魏延与我和解。往深里想,生死况且并不能将两人分离,那么两人面上装着的淡漠不过就是一张遮羞布。魏延在打斗过程中甲胄被珈蓝刺破,梁砚到死不愿意喝忘川水,龙灯孵出赑屃,赑屃作什么功用,把这些线索联系起来,轻而易举地就指向结局,这样的故事才是圆通的故事——细节和线索我都放进去了,读者们你们猜吧。   写作的过程中做了很多细节修改,比如我前后分别使用‘她’和‘它’来代名姑苏臻,比如我将萨摩耶的名字改成了‘银条儿’,比如我将朝代改成了中古世代,以便与《千凰》衔接。不过下一本书不是《千凰》,下一本将是《浮生东流去》,《青炉知尽欢》的姊妹篇。   所以,韩磷你准备好了吗?妆化好了吗?      2017/11/14 凌晨于纽约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对《庙算》的喜欢,谢谢所有在我文下评论的读者,谢谢!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悠悠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